煙雨霧蒙,細細密密的小雨漸漸大了起來。京城大慈安寺,高聳的樓牌,在煙雨沖刷下越發寶藍明亮。祈朝傳統一寺三庵十二廟,皇家大慈安寺后備有三庵,一庵曰明慈庵,囚皇嗣后妃;二庵曰保慈庵,囚宗室命婦;三庵曰茶慈庵,囚千金少婦。馬車悠悠繞過大慈安寺,停至茶慈庵門前。
小丫鬟上前叩門。
“吱呀——”年輕的尼姑眉目平和,施了一禮,問道:“施主,您找誰?”
馬車半晌未動,良久,馬車露出蓮白色裙角,少女握著十八骨架的傲雪紅梅傘,靜靜的站在馬車旁,任由雨水打濕她的裙角。小丫鬟遠遠跟在身后,年輕的尼姑一時間有些失神:“施主,您是?”
女子立了良久,清冷的嗓音才道:“黎家,五姑娘。”
聲音有些顫。
年輕的尼姑眉間輕動,沒有言語。只道:“五姑娘是來找弘瓷師妹的吧,相國大人的名貼五姑娘可帶了?”
女子輕輕抬眼,眉如遠黛,清麗脫俗,極為動人。她哽咽半天才道::“四姐姐.....四姐姐.......如今的法號是.....弘...弘瓷?”
年輕的尼姑合掌:“善哉,善哉。”
女子清淺一笑,向小丫鬟看了一眼。小丫鬟眉低眼順的遞上拜帖,口中道:“老夫人派我們姑娘來看看四姑娘,還望師太通融。”
年輕的尼姑疑惑不解,黎相國的母親,不是早年被黎家四姑娘氣死了嗎?這是....?打開名貼,
只見銀鉤鐵劃的十六字:南定陽侯前云騎將軍傅琛琨仲長敬拜。
傅琛琨,字仲長,前云騎將軍?傅家老爺子!
只是,傅家老爺子什么時候和黎家有了關系?
年輕的尼姑按下疑惑,輕合掌,眉目慈善:“施主請進。”
木魚咚咚,清音鼓鼓。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稀薄的陽光在地上留下一片慘白的明亮。五姑娘站在門口,許久許久,才喚了一聲:“四姐姐——”
蒲團上的人手停了一下,木魚聲戛然而止。苦笑:“宛清。”
五姑娘的唇嗡動許久,最終才道:“四姐姐,你可還好?”
褪色的柔黃蒲團上跪著的灰色倩麗身影輕輕一動,木魚咚咚,接上方才戛然而止的音律。良久,才聞得一聲嘆息:“我很好。”
五姑娘慢慢蹲在弘瓷面前,臉上緩緩攢出一個清麗的淺笑,帶著幾分微微的苦意。她慢慢伸出手,一點一點掰開弘瓷的指尖,拿下木槌,輕輕握住。梨花清笑:“可是四姐姐,我,二姐姐,六妹妹,七妹妹,我們,我們過的都不好。”
黎家一門八位姑娘。除卻早年出嫁的長房嫡長女黎宛沐,及至今年方才虛虛十二歲的二房嫡次女黎宛汶。其他姐妹大多因為當年“名動京城”的黎家四姑娘黎宛涵,連累的終身未嫁。那年黎宛涵自賤為商,黎家飽受望族名門非議與排斥,姐妹們的問親日漸困難起來。若不是念及黎大人貴為相國,恐怕黎家姑娘想要低嫁都是困難。
二姑娘黎宛洛生逢不濟,那年剛剛到了說親的年歲。本就是出身二房,哪怕是正房夫人親生的嫡長女,較之大房姑娘,都是有差距的。因為四姑娘黎宛涵的舉動,黎家姑娘的教養備受詬病,二姑娘黎宛洛得到一門并不大如意的親事。心高氣傲的黎宛洛,在臘梅宴上驚人一舉,終嫁給忠定候的嫡次子,至此,雪上加霜,黎家的姑娘越發受人鄙夷。
三姑娘喚名黎宛瀅,長房的庶女,年紀低大姑娘黎宛沐六歲,卻只長四姑娘黎宛涵虛虛半歲。是黎宛涵最為愧疚的人。黎宛涵的母親是林家嫡長女,喚名林秀茹,林家百年望族,林秀茹論出身,論嫁妝,論相公,無一不是拔尖頂翠的。似乎好運氣都在這里用完了一樣,林秀茹在子嗣上極為困難。出嫁兩年才得一女。又是三年才得一子,生長子黎延瑋的時候,意外早產,林秀茹傷了身子,黎延瑋也是病怏怏的。
兩年過去了,也不見好。林秀茹咬牙抬了自己陪嫁丫鬟做姨娘,丫鬟很爭氣,抬姨娘不久便懷了孕。黎家家大業大,怎么能讓一病秧子繼承家業,林秀茹是打定了去子留母的主意。誰知丫鬟懷孕七個多月的時候,林秀茹也被查出兩月身孕。
林秀茹覺得這是命,便歇了去子留母的心思。
三姑娘黎宛瀅便是在這樣特殊的環境下出生的。那年黎宛涵青樓高歌的事被揭露,市井坊民口口相傳,作為黎家恥辱的四姑娘黎宛涵被族長親自下令浸豬籠。即使父親貴為相國,也束手無策。
黎宛瀅是代黎宛涵死的。
本就是親姐妹,雖是同父異母,但眉眼終究是有幾分相似的。狼狽之下,換了衣物,五分的相似也變做九分。族里不是沒有發現異端的,但礙于黎相國的權威,皆默許了。
那時的黎宛涵是那樣心高氣傲,總覺得自己貴為穿越女是高人一等。十分不屑家族這樣不人道的做法,據理力爭,叫囂著人權至上。那時候她甚至無知到半點不覺得自己在青樓唱一首歌怎么了。
只可惜,無用半點功。黎宛瀅還是死了,死在自己最美好的十九歲。
或許真的應了那句古話,禍害遺千年。盡管這樣,黎宛涵還是好命的被家人送進茶慈庵。盡管生活清苦,可較之他人。她實在是何奇好命?這樣的事哪怕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知道要死多少次了,偏偏她還活著,不僅活著,還活的很好。
弘瓷慢慢收緊指尖,低眉斂目:“宛清,是我對不起你們。”
黎宛清低低的笑了,抬起頭,眉目如畫,笑的如花絢爛:“四姐姐,你何止是對不起我們呢?你對不起的人何奇多,嗯?”
弘瓷不語,輕動唇口,無聲誦經。
黎宛清撒開手,起身走至窗前,看著窗外連綿大雨。苦澀道:“四姐姐,原來我是那樣的喜歡你。我是三房的庶女,可你從來都不會瞧不起我。看我的時候和看二姐姐她們是一樣的。不管是好吃的好玩的,有什么新鮮物甚都一視同仁。雖然二姐姐告訴我說你這是不通庶務,不分尊卑。可我寧愿相信這是你打心眼里對我好。”
“可是四姐姐,我從來不知道,你會這樣好。好到讓我們下半輩子都只能孤苦終老!”黎宛清哭的滿臉是淚:“四姐姐,你告訴我命運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別信命,出身這種東西并不能決定一個人的一生,可為什么族里的姐妹被人外男看一眼都要以死以示清白,可你連青樓那樣齷齪的地方都去了,你那樣不知廉恥的和眾多貴公子曖昧,為什么你現在卻能好好地坐在這?啊?”她笑,帶著幾分凄苦的決斷:“四姐姐,這不都是因為你有個貴為相國的父親嗎。”
弘瓷默然。良久,她用清明的眼神看著她,黑白分明:“宛清,是我對不起你們。我打心底知道錯了。這五年我每一天都在為自己的無知懊悔。你恨我,是應當的。我也不會因為我已經知道錯了,你還在怨恨而心生不滿。現在的我明白這樣的自大與無知是多么令人唾棄。可是,你如果僅僅只為說這些而來,你不該來。我是黎家的禁忌,你知道你這樣回去后會遭到什么懲罰嗎?”
黎宛清笑而不語,沒有一絲忌憚。俏臉龐掛著淚痕,門外動了,一雙黑色皂白靴,隔著簾子。輕聲道:“黎宛涵。”十分熟悉的男聲。弘瓷眉頭緊鎖,半晌不知如何應答。那人輕笑一聲,有些自嘲,有些了然。他掀簾進來,身形偉岸,闊肩長腿。
行動間透著殺伐果斷的氣息,金戈血刃。弘瓷下意識向后一跌,想起她曾經對他做的那些事。目光緊緊膠凝在他的刀上,生怕他一個不喜便一刀劈了自己。她顫抖著聲音:“傅,傅云澤。”傅云澤駐足,微笑:“何其榮幸,黎四小姐還記得我。”
弘瓷閉了閉眼,“不敢忘。”
傅云澤是黎宛涵的未婚夫,穿越唯一的不好就是,這具身體以前好的不好的你都要一并兼收。黎宛涵在這個世界認識的第一個人不是傅云澤,一顆少女心許的也不是傅云澤。世人都道黎四小姐放浪,公然給傅小將軍帶綠帽子。
可賀玉放才是她的初戀。
傅云澤公然看見他和賀玉放在一起后,曾放下豪言,我會讓你們這對奸夫身敗名裂。后來他用行動證明所言非虛。賀玉放止步仕途,人至今在監獄。她則常伴青燈古佛至今。連累的整個黎家的姑娘都沒有好下場。
睚眥必報的男人。
弘瓷內心復雜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