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子可真夠大的啊!
一來,這內賊能搞出這么大的明堂,想來身份不低且能力極強,若是因為主動提及內賊之事而被他記恨上,再暗使手段,極有可能會使得自己身家不保。
二來,那小廝為什么會行刺陸昀,還不是為了河北道鹽運案之事?若是要捉內賊,必然要從這內賊最為感興趣的事情上做起,這樣一來,勢必要重提河北道鹽運一事!但,不論是惠崇帝,還是軒德太子,想必都不愿意看到這種結果,這樣一來,既違拗了惠崇帝的心意不說,還得罪了太子,簡直是得不償失。
許多官員想到這些,心里暗自泛起嘀咕,不知惠崇帝對此會作何反應,眾人都抱著作壁上觀的態度,也因此,剛剛喧鬧的氣氛驟然間冷凝下來,殿內再次出現死一般的寂靜。
惠崇帝半闔著眼睛,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暗中卻在觀察下首眾官員的反應,見除了陸昀以及極個別的言官外,大部分官員對此事竟然都采取裝傻的態度,心中不由冷笑一聲。
過了一會兒,等他將室內眾人的眼睛全都掃視了一遍,才問陸昀道:“內賊?愛卿覺得,此案不單單是大昭惡意窺視京師這么簡單?”
下首的高卓聞言,不動聲色的抬頭打量了惠崇帝一眼。
就見惠崇帝面上平靜,與往常無異,高卓仔細看了一會兒,卻并沒有看出任何蹊蹺之處。
惠崇帝可是個精明人,難道會不懂這個?但聽他話中的意思,似乎對內賊一事毫不知情的樣子。
不正常,實在是不正常!
高卓緊緊抿著唇,腦中將此事的前后又一次串聯起來,試圖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不錯,陛下!”正在這時,后頭的陸昀上前一步,朗聲道:“大昭近些年國力雖恢復了些,但也單單只是在武力方面,若論政事文治,與大齊相比,僅能稱其為蠻夷罷了!剛剛岳閣老也說了,大昭一直內亂不斷,本國內部都尚未平定,當然,這也是大昭武力漸強卻遲遲不敢與大齊兵刃相見的原因……”
陸昀說到這里,張口還要繼續,殿內就有人對此看不慣了。
是高卓高閣老!
“陸大人!”他喊了一聲,打斷了陸昀接下來要說的話。
這一聲叫,使得原本一直低頭裝鵪鶉的眾官員全都抬起頭來,目光驚異,在高卓與陸昀之間來回掃視。
惠崇帝聽高卓出聲打斷,恍若未聞,繼續半閉著眼睛,仿佛沒聽到一般。
高卓余光掃視到這個,膽子更加大了一些,他自認為摸清了惠崇帝的心思,臉上不由笑了笑,看著陸昀道:“陸大人剛剛所言,實在有些強詞奪理了!你自己也說了,大昭實乃南境蠻夷,從近百余年與大昭的相處來看,大昭一直貪得無厭。這樣的小國,實在不懂分寸怎么寫、不懂害怕怎么寫,就如同勢利小人一般,偶然得勢,膨脹起來不估量自身的分量,對落地鳳凰也敢下手……”
高卓說到這里,眼光流轉,似是不經意間看了岳閣老一眼。
岳閣老依舊紋絲不動,但一直緊緊盯著高卓看的眾官員卻從中看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今日高卓當真是數次針對岳閣老,實在是不正常啊!
但要說岳閣老哪里得罪了高卓,卻也實在說不上來啊,畢竟,自從今年府試杜鼎臣犯祖父諱以來,岳閣老就越發的沉寂下來,對高卓更是敬而遠之,眾人實在是想不通,他到底做了何事,竟然會惹了高卓的眼。
高卓只輕輕掃了岳閣老一眼,就不再看,轉而看向陸昀道:“這大昭雖是一國,與這小人的品行卻著實沒有差別,故而,你說他們會因為自身政局不穩、國力不強便對大齊沒有覬覦之心,實在是……”
高卓說到這里,就不再往下說了,一來他今日已經對岳閣老惡語相向了一回,若是對陸昀也如此,實在有些不好,再者惠崇帝目前又對陸昀十分的滿意,對于惠崇帝喜愛的,高卓一向摸得門清,自然不會主動給自己找麻煩。
話音落,殿內眾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閣老說的很對!貪得無厭……”陸昀點點頭,笑道,“形容大昭倒實在是形象!”
這是什么意思?
因為高卓一句話就臣服了?
你的骨氣呢?你的堅持呢?
坐等看笑話的眾官員面面相覷,對陸昀這個反應有些意外。
高卓也有些意外,陸昀這個語氣,分明是還有話說的意思!
他不由審視起陸昀來!
這個生來就金尊玉貴的世家子、小小的四品官,未免有些太自大了些,莫不是以為在河北道蝗災之中立了首功,就敢目中無人,連自己的威嚴都敢挑戰了?
雖說近來惠崇帝對自己的態度有些不妙,但也不至于被個小官這樣打臉!
“看來陸大人對此也贊同啊!”高卓想完這些,扯了扯面皮,對陸爍笑了一笑。
“確實是贊同,不過——”說到這里,陸昀笑了笑,“閣老關心此事,可以理解,但未免有些太過著急了,下官剛剛所要說的重點并不在這個。”
說完,又似不好意思一般笑了笑。
惠崇帝在此時終于開口了,“你接著往下說!”
說完這句,他又指著陸昀,強調道:“把你的想法先說完。”
這就是不允許他人在打斷陸昀說話了。
高卓有些羞惱,面上不由訕訕。
“是!”
陸昀放松了些,繼續道:“大昭便是再修養個二十年,相比大齊他也是拍馬不及的。挑選百余名長相相似的小廝、進獻大昭密藥等等,雖有些困難,但大昭一向邪乎,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要說沒有旁人接應,憑借一己之力突破層層防線將這些人布置到京師來,微臣實在是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大昭可沒能耐做到這些!”
這道理大家都懂,許多早已猜測到有內賊的官員,見陸昀僅僅以此做理由,暗中搖了搖頭。
惠崇帝護著太子的決心已下,若是陸昀單單想以這個理由來說服他,未免有些困難。
誰料惠崇帝竟意外的點了點頭,道:“這道理確實說得通!”
眾官員不由嘩然,忙看向惠崇帝,就見他面上微微笑了笑,相比于剛剛陰沉的面色來說,實在是反差明顯。
陛下這是……眾人面面相覷,這是不打算護著軒德太子的意思了?
“那你認為,若是真的有內賊,這內賊會是誰?”惠崇帝緊接著道。
眾人聽到這里,目光就又轉向陸昀。
這話可不好回答啊!一個不當,隨時會得罪人的。
許多人已經暗暗竊笑起來。
只有高卓暗中起了一身冷汗,他怔怔的看著惠崇帝,雖極好的壓制住了,但面上依舊閃過一絲驚異之色。
“陛下!”陸昀神情再一次肅然起來,“今日這案之所以會被揪出來,起因在于有人派死士暗殺微臣。微臣近幾日剛從河北道回來,身上背負著向圣上稟報河北道鹽運一事的重擔,這人卻來刺殺微臣,微臣原以為這是河北道涉事官員安排的。但……微臣順藤摸瓜,查出了這些小廝的的詭異之處:全都長相相同,單單憑借這一點,微臣就覺得此事并不簡單,再加上,這些小廝還窺伺這各個官員的宅邸,暗探政情,禍亂朝政!加之這人又聯通大昭,故而,微臣覺得,這人分明是……分明是狼子野心,意圖覬覦皇位啊!所以……”
聽到“意圖覬覦皇位”幾個字,在場眾官員再也無法淡定了,轟的一聲全都跪在地上,做瑟瑟發抖狀。
這個陸昀,還真是敢說!
“你繼續!”惠崇帝對這些官員的行為視若未見,看著陸爍繼續道。
“是!”陸昀似乎有些后怕,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他看著惠崇帝道:“這人窺探京師、暗中使計禍亂朝政,卻不從根本上打擊大齊,很顯然,他對得到皇位十分有信心!故而,微臣猜測,這內奸應是皇室中人!”
皇室中人!
是啊!也確實該是皇室中人。
眾官員見惠崇帝沒有半點的惱怒,神情也放松了下來,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起來。
“嗯!”惠崇帝點點頭,看著陸昀道:“倒是極有可能!”
陸昀聞言,躬身行了個禮,就又退回原來的隊列中去。
高卓站在一旁,看了看惠崇帝,再回頭看了看陸昀,若有所思。
岳閣老則依舊穩穩地站著,只是緊握著笏板的雙手微微松懈了下來。
“欲平外敵,必安內政!”惠崇帝掃視了殿中眾人一眼,道:“既如此,大昭那邊不能放松,內賊這里也是一樣!立刻不能外亂未平,自家人倒先打起自家人來。”
高卓聽到這里,已然明白了惠崇帝的態度。
惠崇帝今日一直閉口不言,單單只聽眾臣的意見,哪里是想不透這事前因后果如何,分明是想借機觀察眾位官員的態度!
想到這個,等惠崇帝話音一落,高卓立馬舉起笏板,高聲道:“陛下所言甚是!合該如此!”
竟將他剛剛對陸昀的詰難全都忘了個干凈。
后面的眾官員見此,有些微微參透了,有些卻依舊糊里糊涂,盡管如此,跟著高閣老來做總是沒錯的。
一時間,金鑾殿傳出一陣陣整齊的應和聲。
“大昭方面,禮部即刻擬定信函,八百里加急將十三王子之事傳召到大昭,至于十三王子以及這百余名暗探,依舊交由刑部處置,務必從他們嘴里問出些什么!”
惠崇帝吩咐畢,刑部與禮部侍郎立馬上前,恭恭敬敬的接了旨。
惠崇帝繼續道:“至于這內賊一事,暫時交由宗人府處理……”
惠崇帝眼睛瞟向一邊,福王忙上前應是。
宗人府是大齊設置的專門處理皇家內務的機構,而宗人府的長官,一般都是在宗室中有威望及地位的皇室成員。
福王因是惠崇帝親弟弟,且一向公正,淡泊無爭,自然被推舉成為宗人府的宗人令,處理皇室事宜。
惠崇帝看了福王一眼,似乎有些遲疑,接著繼續道:“另外,刑部從旁協助……”等說完,他眼神又堅定起來,看著刑部尚書,點了點頭。
這話一出,福王神面色不變,嘴唇卻微微抿了起來,眾官員也再次低下頭。
惠崇帝此舉,分明是連福王也不信任了。
可見他心里對陸昀所說的“皇室成員”聯合大昭覬覦大齊的猜測,也是極為贊同的。
這番吩咐下來,只有兩位閣老面色不變,高閣老看著惠崇帝,只想知道他對于河北道鹽運一事會如何處理,岳閣老則看著惠崇帝的神情若有所思,與此同時,他的身體終于微微放松了下來,手掌一松,上面一排的指甲印,泛著淤青。
“至于河北道一案!”惠崇帝撫了撫胡須,沉吟道:“特命陳秉世為欽差大臣,帶刑部左右侍郎前往河北道取證,另重開三司,嚴格處理此事,保證不出紕漏。”
高卓一聽這個,心里一悶。
陳秉世!
軒德太子的舅舅!陳家的當家人,派他去查案,能查出個鳥來?便是再開三司,恐怕軒德太子也不會從中受到過多牽扯。
陛下當真是一片慈愛之心啊!
高卓恨的只咬牙!
被叫到的幾人忙上前,恭聲應是。
至此,爭論不休了一個早上的案件,總算是安頓妥當了,大太監周雨安高喊一聲,官員們才按照次序陸陸續續的出了金鑾殿。
“陸大人!”陸昀正在前面走著,突然聽到身后一聲喊,竟然是岳閣老。
陸昀雙眼微閃,笑了笑,拱手道:“閣老大人!”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等岳閣老追上來,忙雙手攙扶起陸昀。
兩人開始并排往前走。
岳閣老看著前面人的背影,神情微微有些惆悵,他看著陸昀道:“陸大人的勇氣,老夫當真是敬佩啊!”
“不敢,不敢。”陸昀謙遜道,“不過是盡了為臣子的本分罷了!”
“本分?”岳閣老撫須笑了笑,道:“今日大殿上這么多人,卻唯獨你一人提出此事,老夫這句話可不是謬言。”
陸昀正要謙虛幾句,岳閣老就擺了擺手,神色擔憂,道:“陸大人要小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