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場這一夜并不好過。

6爍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安然躺下之后，本以為很快就能入睡，誰知道翻來覆好久都沒法睡著。

遲遲無法入睡的原因，倒不是一開始就擔心的暑熱。

6爍之前身子調養了一陣，已經基本能適應這邊的天氣，且剛剛臨睡前，6爍又用帕子沾著水大略擦了下身子，身上并沒有什么黏膩的汗水，夜色下他又脫了外衫，只穿著綢緞做的里衣，格外的清涼，并不覺得悶熱。

他只是難以適應考場里嘈雜的聲音。

蚊子的嗡嗡聲，即便6爍入睡前熏了艾草等防蚊蟲的藥物，但由于考棚是半開放的場所，很難將蚊蟲完全隔絕。熏香殺死了一批，還有下一批，在6爍耳邊嗡嗡響個不停，實在是令人煩躁。

更別提四周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響聲。

隔壁那位仁兄響個不停的呼嚕聲、磨牙聲，以及對面那個中年考生燈下嘩啦啦翻考卷的聲音……

沒完沒了……

6爍嘆氣，翻了個身。

他覺得他快要精神衰弱了。

睡吧！

6爍自我催眠。

他將右臂抬起放在臉頰上，擋住了從邊邊角角射過來的光線，心里不斷催眠著自己，快睡，快睡……也不知是心理的作用，還是鬧騰了許久果真累了，這次沒用多長時間，他果真睡著了。

一夜無夢。

次日6爍醒的極早，不過卻是熱醒的，身上一片汗濕。

他坐起身來，抬眼向外望去，就見天邊才剛剛泛起魚肚白，此時四周靜悄悄的，很顯然大家都還沒起身，除了外頭士兵巡邏走動的聲音以及偶爾閃過的幾聲蚊子的嗡嗡響，再沒有半點雜音。

6爍輕手輕腳地起身，先借著外頭的亮光摸了摸放在床邊的試卷，見沒少也沒殘缺，他就松一口氣放下心來，轉而拿出早先備好的里衣，將身上汗濕的這身快換了下來。

等收拾妥當了，他才走到書桌旁邊，拿起一旁的牌子，舉起來向守衛在一旁的士兵示意。

牌子分為兩面，一面寫著‘入靜’，一面寫著‘出恭’，因考場上有嚴格規定，考生在考場內不得出聲喧嘩，故而這牌子就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出恭時是要由士兵隨身監視著的，6爍便是對自己的男兒身再怎么毫無芥蒂，面對這種情況，也有些說不出口的澀意了。他遮遮掩掩的行完了五谷輪回之事，等再次站起身來，頓時覺得神情氣爽，而外頭天光也愈明亮起來——

太陽徐徐升起來，新的一日開始了。

彀文書院設計的較為合理和人道，恭房不設在考院內，而是統一修建在考場的一角。因離得遠，6爍跟著士兵往回走時，也得以看到其他考院的情況。

就聽到四周窸窸窣窣的聲音，考生們已經稀稀拉拉地起身，或收拾自己或繼續迷糊，姿態不一。

迎著晨光，6爍心情極好的跟在士兵身后，他腳下輕快，正無聊的觀察著四面的情景時，就突然聽到前頭的考院內傳來一陣高呼，接著這呼喊聲就如同被人勒著靠在嗓子眼兒里一般，再也不出來了。

其余考生的驚呼聲，士兵的呵斥聲，緊接著響了起來，之后那考院內就是一靜，然后更多的士兵從外頭涌了進去……

什么情況？

6爍有些茫然，跟著前頭的士兵加快了腳步，不過他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來考試的，閑雜之事少沾染為妙。

看看就好！6爍這樣想著，只是還沒等他走到那個考院門口，剛剛那炸了鍋一樣的響聲就再一次落了下來。

6爍正在疑惑間，就見兩個士兵用塊木板將一名‘死尸’抬了出來——6爍無法確認那是否是死尸，但看著那人青紫的臉色以及腫的饅頭高的右腿，6爍直覺這人已經死了。

恰在此時，考院里傳來一個士兵頭領的聲音，“都老實回到號房里去，若有違抗，立刻以作弊論驅逐出考場。”

此時6爍跟著那士兵已經走到了這個考院的院門口，就見這頭領的話音落下之后，考生們并沒有順著他的安排進到號房里去，而是都驚懼著、趔趄這退后，視線卻緊緊地盯在考院院門右側的一物上，6爍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立刻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

居然是一條蛇！

躺在那里的，是一條渾身花紋艷麗的大蛇，蛇身極長，微微吐著信子，一看就是條毒蛇。此時這蛇已被打死在地上，肢體扭曲的團在一起，但看著仍舊極為駭人。

6爍再回想起剛剛被抬走的那個考生青紫的面色以及高腫的右腿，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這考生是讓毒蛇給咬了！

這考院里居然還有蛇！那他所在的考院那里……

6爍立刻后怕起來。

很顯然出事的這個考院里跟6爍同一個想法的不在少數！畢竟眼睜睜看著活蹦亂跳一同進來的考生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他們心里的恐懼比6爍還要多上好幾倍，由己及人，他們懼怕自己的號房里同樣有蟲蛇，自然不敢服從士兵統領的命令立刻回到號房里去。

“立刻回到號房里去！”

侍衛統領再次聲命令道。

見這群考生猶豫著不理會的樣子，侍衛統領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士兵上前去，作勢要抓人。

眼看著這侍衛頭領要來真的，這些學子們也不敢硬犟著了，一個接一個稀稀落落的回了號房。

到了這一步，6爍也不再繼續往下看，見前面領著他的士兵停了下來，明顯也是受到驚嚇的模樣，6爍出言提醒一聲，才將他從震驚中拉了回來。

兩人加快腳步，一前一后沉默著回到了6爍的考院。

剛剛那人聲音極大，顯然這邊有人也聽到了動靜，不過因不知具體情況，加之考場紀律森嚴，況且畢竟與自己無關，故而，這些人雖疑惑的看了自己與那士兵一眼，倒是沒有人來出言詢問。

6爍無視他人的眼光，肅容坐回到座位上，一直心有余悸，好一會兒才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與自己無關，于自己無關……

6爍默念著，念了一會兒，剛剛那絲后怕才似消失了一點兒。

不過他并沒有放松警惕，轉而回身將號房掃視了一眼，見所有的東西都疏朗的擺放著，并沒有蟲蛇的身影，6爍松口氣，又回身從床上取回了一塊香餅放在艾草堆里一塊兒燃了起來。

這香餅是袁氏提前放置在他考籃里的，說是防蛇用的，之前6爍想著，這彀文書院建的極好，且每次開考前都會安排人手定期檢查，想來蛇這種東西是不會有的，但剛剛親眼見到那考生凄慘的模樣，6爍才不由慶幸地道一句母親大人明智！

等6爍將這些做完，又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之后，時間就已到了辰時，外面就有小吏將早飯端了過來。

6爍食不知味，草草吃了幾口就放下，開始埋檢查昨日的試卷。

等一細一粗兩個輪回下來，6爍并沒有查到什么錯誤以及疏漏之處，他才拿出兩張干凈的試卷，將這些答案工整的謄抄了一遍。

署名，晾干。

時間過得很快，似乎須臾間就到了午時，外頭準時響起清脆的鈴鐺聲，院試的正試到此時就結束了。

等考生按照順序全都交了試卷，那邊送飯的小吏就再一次將飯菜送了過來，6爍簡單吃了一頓，就脫了外衣倒頭睡了下去。

今日的事情生的有些多，6爍交完試卷之后腦子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加上復試要等到未時中才開考，這中間時間寬裕，倒是方便了6爍整理心情。

6爍將今日的所見所聞在腦中走馬觀花一般過了一遍，一會兒想那考生到底死沒死，一會兒又想這突然出現的毒蛇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刻意為之，想著想著，人也漸漸睡著了。

等他再醒來時，時間就已差不多了，6爍注意到考院的大門再一次從外被打開，一個穿著五品官服的郎中帶著幾名小吏從外頭進來，手上捧著一摞摞試卷。

這就是復試的試卷了。

6爍甩甩頭，將腦中那些與考試無關的東西自動屏蔽過慮掉，又將帕子浸濕水反復擦了擦臉醒神，整個人又重新精神起來。

復試的試卷相比于正試來說，題量要少了許多，但難度明顯增加不少，且出現了許多在之前的考試中沒有見過的新題型。

不過6爍對這些新題型倒是不打怵的，只因為這些題型雖新，但6爍掃了一眼，就現與往年流傳出來的院試試卷上的題型并沒有太大差別，算學、雜文、詩賦、策論……6爍講題目從前往后瀏覽了一遍，并按照難易程度在心里評估了一遍所需的做題時長，就斟酌著開始下筆了。

對于前世畢業于高等學府的6爍而言，最簡單的自然就是算學題了。

相比于后世難于上青天的高數，這些算學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花招，如同后世的應用題一樣，給出所要計算的具體語境，讓你根據情境計算出具體的數目，這樣一來，計算準確是一方面，還要考驗考生對于各個地方、各個領域計量單位的把握能力，對題目答案進行恰當的轉化與取舍。

6爍在這方面有天生的便利，學習的也極為刻苦，因為他知道，不論是當官也好掌家也罷，若是不想要被邊緣化，又是掌握財政、賬本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先決條件，6爍到古代來一遭，可不是沖著做個風花雪夜的閑散文官來的，他是真真切切想要日后下放地方做些實事的，就如同父親6昀一樣！

也因為有這些念頭，故而6爍算學學的極為精進，就連一向鮮少夸贊人的衛夫子對待6爍的算學都是贊不絕口的，殊不知他是沾了前世的光。

甩開這些多余的念頭，6爍又仔細將題目審了一遍，確認再三之后，才將試題的計算過程以及答案寫到了考卷上。

一道又一道，等6爍將全部的算學題昨晚，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

緊接著就是詩賦和雜文。

如同正試一樣，復試的詩賦題依舊出的中規中矩，6爍仔細考慮了一番，確認了立意，又穿插些典故與精妙的修辭，這才下筆寫了出來。

等一詩落定，6爍又回頭去看，忍不住在心里搖了搖頭。

就如同衛夫子所說的那樣，他的詩筆力有余、意境不足，明顯的匠氣過濃，這種試題在考場上倒是挺受待見的，但落到真正的大家眼里，就有些落入下乘了。

想到這里，6爍緩緩吁出口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天賦這種東西，玄而又玄！就像他，雖說與6爍的身子融為一體，與古人無異，作起詩來沒甚壓力，但想要作得好作的精，顯然他這種生活經驗與閱歷缺失的人是很難深刻起來的。

6爍又仔細潤色了一下所做的詩，就轉而瀏覽起雜文題目來。

這里所謂的雜文，與后世定義的雜文并不相同！

此時的雜文就相當于官場應用文，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上下往來的公文，另一種則是根據所提供的案例來撰寫司法判文，考驗的是考生官場交際能力以及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

6爍第一次知道雜文是考這些東西的時候，當真是驚訝不已，且他立刻就能確定，這種實用性極強的考試類別，一定是那位穿越前輩太祖皇帝定下來的。

后來一查，果真如此。

從科舉試行到確立成為國策、再到大齊之前文人政治昌隆的宋代，科舉雖與功名、做官直接掛鉤，但它主要考驗的還是文人的文學素養、知識水平與能力，實用性并不在它的考慮范圍之內。

盡管后來兩宋時期將策論應用到科舉考試中去，但因為策論主要是問計治國良策、所需的理論依舊從傳統的儒家經典中得來，適合高居廟堂之人所用，對于底層千千萬的小吏鄉紳來說，卻是藥不對癥、收效不大。

但有了這雜文考試卻又不一樣了，如何審案辦案，這其中都有涉及，雖說這些題目不一定能夠切實的提高大齊底層官員的實際辦案能力，但有了科舉的幌子在前，考生們就不得不對此加以重視，故而，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種題目的革新倒是能改善‘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尷尬現狀。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