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擺在水榭,凜冽冬日,湖水早就結冰,滿目所及的地方,皆是皚皚白雪。
這原本是梅莊最寒冷的所在,但安烈侯素來樂于享受,一擲千金,將岸邊挖空,硬生生用石板造了兩層,再用寬闊的鐵制管道鋪在地板下面,造了一個地龍。岸邊不斷有小廝添柴加炭,熱氣便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屋中。
一眼望出去,冰雪連天,火紅的冬梅在白雪之中綻放,別有一番波瀾壯闊的美。
昨日打獵時約好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了,不過,除了景王樓世子之外,還有幾張生面孔,看服侍打扮,應該都是皇城數一數二的名門公子。毫無疑問,在立儲的站隊上,這些人背后所代表的家族,都是支持景王的。
安雅公主一見到顏箏便高興地跳了起來,“你來了。”
不知是出于對救命之恩的感激,還是寂寞少女對玩伴的渴望,甚至只是一種毫無緣由的好感,公主對這個顏色絕倫的女孩產生了莫大的信任,雖才見過一面,彷佛卻已熟識多年。
顏箏領著弟弟見過了景王和樓世子,元湛也不知何時悄然到了水榭,她與他不經意地眼神碰撞,立刻便就回避開,生怕泄露眼底一絲絲的火光。
景王絲毫未覺,笑瞇瞇地給她介紹了起來,原來,這幾位新來的公子都是他素日交好的朋友,一位是令國公的長孫蘇桓,還有一位是平昌侯世子鄭合,最后一位是永帝的姑母安平大長公主的曾孫王炅。
這些人,顏箏前世都曾見過的,后來景帝登基,蘇桓和鄭合都成了他的左肩右臂。而王炅……
當年,安平大長公主嫁給了瑞安伯王璟,到了她兒子王淮那一代,世襲的爵位便到了頭。大長公主給自己的長孫王磬向永帝求了一個中順大夫的虛銜,但到曾孫這一代卻管不了了。所以,早在江南定居的王炅便毅然地到了皇城輔佐在景王左右,以期將來可以加官進爵,振興門楣。
他當然等到了這一天。
后來,王家不僅恢復了瑞安伯的爵位,還撈到了一個皇商做,王炅定居江南,成了景王的錢袋子,直到少帝登基后,也仍然沒有人能撼動他富甲天下的地位。
傳說,他是夏朝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卻不知因為何故終生未娶。
因為好奇,顏箏不由多看了王炅兩眼,卻猛然聽到耳邊一陣急促的咳喘,是“樓家二公子”。
她只能無奈地收回目光,心中卻想道,“我曾聽母親提起過這位王伯爺,言語之間頗是熟稔,祖父也曾說過,母親和父親的聯姻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期間還曾有過別的人選,那個人,會是他嗎?”
假若王炅真的是為了安雅公主終身不娶,那這份深情必定很難掩藏地住,她必要好好觀察一番了。
眾人互相見過禮,安雅公主便急不可耐地道,“這里好美啊,我還是頭一次來,不如你帶我到處逛逛?”
安烈侯笑著說,“箏箏,那你可要好好照顧公主啊。等會兒鹿肉烤好了,我再派人去喚你們。”
顏箏應聲,與安雅公主手拉手便離去了。
景王看著王炅的目光一直隨著兩個女孩子遠去,忍著笑拍了拍他肩膀,他壓低聲音問道,“小炅,你是在看顏二小姐?”
王炅結結巴巴地道,“沒,沒。”
景王笑道,“沒有就好。你看看后面阿云的眼神。”
王炅往后看去,果真見樓二公子絕美的面容上一副像要吃了他般兇神惡煞的表情,他不由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臟,“還好還好,我沒在看顏二小姐。”
以樓家在朝中的地位,大長公主的權威,樓二受寵的程度,和他搶女人那簡直是自取其辱。幸虧他沒有動那等心思……
然而不過半晌,他又開始憂傷起來,比起顏箏,他心上的人兒更是高懸的月亮,這輩子都無法企及。
梅莊的景致最好看的就在于那成片的梅林。
顏箏拉著安雅公主的手進了梅林,眼前是傲霜嬌艷的美景,身邊是牽掛在意的母親,她心里一陣滿足。嗯,本來還以為要花很多時間才能進入公主的視野,要花更多的時間接近她取信于她,沒有想到這一切來得都那么快。是因為斬不斷的母女深情嗎?
這里沒有男賓,只有她們兩個女子,服侍的丫頭也都被撇在了林子外面,安雅公主一下子便像是飛出囚籠的鳥兒,笑著跑著撒歡著。
她高興極了,“箏箏,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當然。”
“我今天真是太開心了!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和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一起玩!沒有其他人!”
身為皇室公主,身上有太多無奈,除了皇室宗親家中,她不能隨意出宮,當然也不能隨意請別人進宮來看她,也就是皇兄景王愛護她,才有機會跟著他偶爾出宮看看這人世繁華。
她母親賢嬪位份不算高,在宮里向來以低調自保,能為她所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母家既不顯達也不富貴,甚至都不在皇城之中,她更沒有外家可去。平素能接觸到同齡女子的機會,也唯有大長公主的花宴,可那等場合,那些貴女們見了她,不是敬著就是巴結著,這感覺差極了。
但顏箏不是這樣的。
初次見面,顏箏就敢往她頭上放箭。第二次見面,就爽快地拉起了她的手,一絲一毫都沒有猶豫。剛才她說不想帶侍女們進梅林,顏箏就立刻讓侍女們在外頭候著,若是換了別的人,哪敢這樣?
安雅公主的歡喜寫在臉上,顏箏的甜蜜掛在心頭。
她踮腳摘了幾枝梅放到公主懷中,笑著說,“等會兒我們將摘下的梅花插到水榭的花瓶里,一定會很漂亮的啊。”
這時,梅林的另外一頭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有女子嚶嚶的哭聲與男子急切的叫喚,“月娘你別哭,你別跑,聽我解釋。”
是顏朝和秦月娘。
顏箏心念一動,立刻拉住安雅公主作了一個“噓”的姿勢,然后壓低聲音說道,“好像有人來了,我們躲起來不要讓他們發現。”
想了想,她還是對單純的公主解釋了一下,“那個男子好像是我的大哥顏朝,如果讓他發現我們在這里,一定以為我們是要偷聽他們說話,這樣很是不好。所以,我們先躲一下,假裝不在。”
安雅公主雖然心性純良,但并不代表她傻。怎么說也是宮廷之中長大的孩子,對這種事有天然的敏感。人家都已經近在咫尺了,這會兒離開也來不及,倒不如安心躲起來等他們離開了再說。
于是,兩個笑姑娘手拉手靠坐在梅花樹墩后面,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發出一點聲音。
前面不遠處便是待客的水榭,顏朝怕她不知輕重就往前闖過去,加快腳步將她攔住,見她仍然眼淚婆娑嚶嚶哭泣,心一軟便將她摟在了懷中。
他實在是沒法子對這樣柔情似水的女子說什么狠話,只不過一瞬間,語氣便又軟了下來,“月娘,你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我沒有定親,我哪里要定親了?我心里只有你,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秦月娘像是沒有長骨頭一般全身都掛在了顏朝身上,她一邊小聲地哭泣,一邊道,“我是聽夫人院子里的人說的,難道還有假?她們說皇上有意要將安雅公主許配給你,侯爺都已經答應了呢,再過不久旨意就要下來了,鐵板釘釘的事兒,難道還有假嗎?”
她哭得更傷心了,“我知道以我這樣的身份,是當不得你的正妻的,你遲早會娶個門當戶對的夫人,就算不是公主,也會是郡主縣主翁主,表哥,我應該祝福你的。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就是那么難過,我忍不住……”
顏朝發誓賭咒,“絕沒有這回事,月娘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他憤憤地道,“夫人院子里的人亂嚼舌根你也信?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將我視為肉中刺眼中釘,她們曉得讓你不開心了我也不會開心,所以才故意拿那種話激你的,偏偏你就要信。”
秦月娘抬起淚眼,“真的?”
顏朝用力點頭,“當然!若是真有什么婚約,難道我還能不知道?我今兒才見過父親的,他可是一個字都沒提。沒道理我這本人都還不知道哪,夫人身邊的丫頭仆婦就知道了。”
他的手輕輕撫摸著懷中的軟玉溫香,“月娘,你放心,我的心里只有你一個人,這輩子,我就只認定你一個女人。”
秦月娘在他懷里蹭了蹭,抬頭又問道,“那假如侯爺真的要你娶公主,你怎么辦?”
顏朝愣了愣,隨即斬釘截鐵地回答,“皇命難違,那是殺頭的罪,我不敢抗旨不尊。但就算娶了公主又如何,你仍然是我唯一所愛,我的心永遠都是你的。月娘你要信我。”
秦月娘柔聲道,“我信你的。假若你說誓死不娶公主那才是假話呢,如今你說了大實話我怎么會不信你?朝郎,我……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她踮起腳尖飛快地在顏朝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羞澀地埋在了他懷中。
顏朝臉色緋紅,似是沉醉了,愣了一下之后,立刻便將秦月娘的臉扶了起來,然后吻了下去,這一吻無比地深入綿長,兩個人都像是用盡全力要將對方吻死一般,吮咬了足有小半刻鐘,直到聽到遠處有腳步聲,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等到他們離開之后,安雅公主憤憤地道,“這兩人真是過分,要親熱也不躲著點人,磨蹭了那么久才走,還得我蜷在這里腰都要斷了。哎呀,累死我了。”
顏箏忙將她拉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公主,實在是讓你見笑了,我大哥他……”
她指了指腦袋,壓低聲音說,“他腦子壞掉了,剛才說的都是胡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就算公主此時都還不認得顏朝,但親耳聽到他滿口對自己的嫌棄,多少也是不爽的吧?
沒有想到安雅公主卻毫不在意,“反正我又不會嫁給他,那些胡話我聽它干嘛?箏箏,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今天的事,我們就當沒有聽到吧。”
她舉了舉手上的梅花,“來,不要把正事給忘記了。”
顏箏原本想再趁機多說一些顏朝的壞話的,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安雅公主雖然是永帝最疼愛的女兒,但到底不如他的江山大業重要,如果皇室需要安烈侯府這個姻親,那么顏朝再糟糕,安雅公主再討厭他,也不會改變前世的命運。
與其讓年幼的公主背負那么多思想包袱,倒不如從別的方向入手,比如……改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