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的張照例是打掃屋子、喂雞、喂蠶、摘菜,她忙完這些,鄭氏那里也就差不多磨出了豆汁來了,姑嫂兩個合力弄的話,做出豆腐的時間就很快。
一家人圍在桌子上吃飯,小寶睡眼朦朧地,胡蘿卜薄餅的香味也不能使他清醒,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吃的時候吧嗒著嘴,嘴里念念有詞,仔細聽的話就說的是“油條燒餅”這樣的話。
他說的當然不是普通的油條燒餅,是縣城里賣的螺螄轉燒餅和甜油鬼油條,螺螄轉夾甜油鬼是一種新吃法,說是掰開螺螄轉,夾進甜油鬼,用手一按,就有嘎巴一聲脆響,因為這個甜油鬼會被掰碎了,這一聲響就很有意思,就有人愛聽這種響聲的。
縣城里專賣早點的有幾家,吃得起的人不多,連公差皂隸也不過要隔上幾日才重新光顧;而這些買早點的店鋪似乎也不是為了招徠顧客打響招牌似的,這就和外頭支個攤賣早點是截然不同了,好似穿鞋和光腳的區別。
她們最近一次進城去,在小攤上吃的就是這樣的燒餅油條,據說和鋪子里賣的是一模一樣的,案板油鍋都放在行人道上,旁邊就是圓鼓鼓的一袋面粉,好似沙包一樣,這口袋是扎緊的,據說因為怕人瞧到里面不是純白面,還要防著地上的老鼠蹦到面袋子里面偷吃。
再看看那打燒餅、炸油條的人,倒像是賣油郎一樣,渾身油漬,似乎搓一搓就能捏出一把油來,然而他用來炸東西的油確實是香的,而且特別香,似乎能聞著味道的人都忍不住要來他的攤前瞅一瞅。
這樣的油張自然是不敢吃的,但是顯見小寶就非常喜歡,吃過一回就念念不忘,總歸還是油大的原因,哪個小孩不嘴饞油貨呢,自家也就是過年過節才炸一回,而且做燒餅還要早早起來,實在是麻煩。
大家都當沒聽見了,小寶也就悶悶不樂地低頭喝粥。
吃過飯張昶和鄭氏就牽著牛去田里了,如今這頭牛是家里的寶貝,耕地、套車什么的都太方便,像別家都是人力耙地,自家有一頭耕牛,一百五十幾畝地,比別人四十幾畝的地完工地還要快。也有借牛犁地的,可惜張昶更愛惜牛,也怕牛累壞了,堅決不外借。
張自己在屋里習了一會字,推開窗子就看見被放出去不久的小寶又怏怏不樂地回來了,原來是跟著村里一幫孩子耍去了,他人小腿短,跟不上人家,呼啦啦這群孩子說跑就跑了,他就只能望塵莫及。
張實在忍笑,不過要是露出笑來似乎就有點傷了他的心了,便想要過去抱一抱他。只可惜小寶扭了身,指著屁股和腿上的黑坨撇著嘴道:“臟——”
這孩子不像村里其他孩子,每天泥里打滾;他是身上沾了灰就覺得不舒服的人,這一點倒和張像。見他左顧右看很是局促的樣子,張就去灶下燒了水給他洗澡。
“你就這么一會兒,”張問道:“跑到哪里玩去,能臟成這樣?”
“溝水頭,”小寶道:“挖蚯蚓,他們說要挖粗的就要往水深的地方走。”
“那下次還是別跟著他們挖了,”張道:“溝水頭的水雖然不深,但是你個頭矮,到別人膝蓋的水會淹到你脖子差不多的地方。”
給四五歲的小孩洗澡是一個很有點費事的經驗。若是兩三歲的時候,小寶還怕皂莢水流到眼睛里,在偌大的澡盆里左右躲閃著,但總是被張捉住,往臉上抹一大把泡沫。那個時候的小寶還特別怕癢,胳肢窩怕癢,肚皮也怕癢,脖子底下都怕癢,腳板心尤其怕癢,如果被有意逗弄,就會咯咯大笑個不停,能把身子扭成麻花似的,實在是可愛至極。
但是如今的小寶,張再去逗弄的時候,他已經會撲棱水花了,總是把水花打得飛濺出來,說了也不會聽,張被水潑地經常是半透了,終于發了一次脾氣,總算是讓他消停了許久。
這一次算是乖乖地洗完了,張給他穿上了肚兜和褲子,抱著塞在了他的床上。然而手不經意在枕頭上滑過,卻又發現了一個秘密。
她掀起枕頭一看,果然!竟有一大堆五彩斑斕的糖果。
“昨天吃了那么多的糖,”張哼道:“原來還有私藏——小寶啊,你是皮癢癢了么,忘了我說了多少遍,吃糖會壞牙的,有蟲子鉆到你的牙里,最后牙齒都會掉下來,什么東西都吃不了了!”
這糖其實是喜糖,是隔壁張秦氏家的芳芳昨日出嫁的喜糖,芳芳比張大兩歲,在十七歲的花季終于嫁出去了,不過嫁的不遠,就是李家村的一戶人家。
昨天就是迎親的日子,鬧了一天,晚上還不消停,因為農家的房子大都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所以鄰人彼此之間均可互通聲息。昨晚上芳芳家里轟飲作樂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息,到了四更天了還有嚷著喝酒的聲音,不知道張秦氏怎么招待這群醉漢的,不過張猜想約摸是熬了一鍋湯來,因為隔著院墻,張聽到了呼哧呼哧吮湯的聲音。
芳芳的出嫁好似又一次重重敲打了張的心,在提醒她自己今后的道路其實是可以選擇的。
昨日喝喜酒的時候,王氏見了范媒婆,兩人嘀嘀咕咕了許久,張不用想也知道她們是在議論自己的婚事。現今范媒婆的事業是愈發往大了做了,兩年前最成功的就是給縣丞說媒,討了個繼室夫人,這樁親事做成之后,縣丞有往她家里送來豐厚的謝媒錢。這更是讓范媒婆名聲大噪了,逢人就唱和自己,必要引得眾人齊聲夸贊才罷。
就張所知道的是,縣丞的這位繼室夫人就是丁家集的,因為提桶取水被路過的縣丞看到,彼時先頭夫人已去了一年了,縣丞提親是毫無壓力的,而包攬這十里八鄉婚慶的只有范氏,城里的媒婆倒也不適用,所以縣丞就招了范氏來,范氏自然喜不自勝,也成功把這門親事做成了。
就在張準備今天就跟王氏攤牌的時候,大門被砸得咚咚作響,“張大嬸子在嗎,俺是立根,快開門吶!”
張立根是村里人,正月過完之后就和張麒一起去城里修倉庫去了,這個時候回來,是不是工期滿了——張急忙打開門請他進來,王氏也從織機上下來,見他張張惶惶的樣子還沒等問一聲,就聽張立根道:“你們家二小子出事了!不知道惹上了什么天大的麻煩,在開封城被拘了,麒大哥已經去了開封,讓俺回來報信,讓你們不要驚慌,在家里等信就是。”
王氏和張都是驚懼不亞于晴天霹靂一般了,急忙拽著他問道:“升哥兒究竟出了什么事兒?為什么要拘他!”
“現在兩眼摸黑,什么都不清楚呢,”張立根道:“但是應該和商隊沒什么瓜葛,麒大哥說升哥兒手下人都在城里沒出動呢,就升哥兒一個去了開封,不知道要去辦什么事,犯了什么法才被人捉拿了。”
這個人報了信之后就匆匆走了,他的工期還沒滿,也算是偷跑回來的,要立馬回城里才行,只留下滿目驚惶的母女二人,亡魂喪膽地不知所措。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