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日,茹瑺率百官上表勸進,不允。
六月十五日,諸將上表勸進,不允。
六月十六日,諸王及群臣上表勸進,請燕王早正大位,三請三讓的把戲終于演完,眾人簇擁燕王趕往奉天殿,燕王手攬著韁繩,緩緩的馬步將他的身體有節奏地輕輕地顛搖著,他知道諸王和群臣背著他已經備法駕、奉寶璽,甚至連龍袍都準備好了,他環視身邊的軍隊,旌旗烈烈、戈甲生輝,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北平時,為了免遭侄子毒手,被逼裝瘋的日子,也想起以八百護衛起兵,對抗百萬大軍的悲壯;更想起了一次次被逼入絕境,幾乎要拔劍自刎的悲涼。
好在他堅持下來了,不管朱允炆是如何法統出身,只有一句成王敗寇,現在集萬千榮耀于一身,終享尊榮的,是他朱棣。
“年四十,須過臍,即登大寶矣”,袁珙的相術,終于應驗。朱棣今年是四十三歲了,兩綹略帶虬曲的胡須分在左右,一綹長髯飄在胸前。他忽然想到,袁珙為他相過面,袁珙也為道衍相過面,而袁珙之子袁忠徹,也曾為張昺、謝貴、宋忠之人相面,百無一謬。
他們還沒有為高熾高煦和高燧三個相過面呢,燕王暗暗道:“誰更有天子之象呢?”
在他領軍攻打到長江的時候,其實就有人這么竊竊私語過,他三子之中,平心而論,高煦最得他歡心,而在艱苦卓絕的靖難之役中,高煦更是英勇善戰,自己多次瀕危,都賴他領兵援救。
他看高煦,忽然有了一種看著當年的自己的感覺。當年他不是辛苦拼殺,想要建功立業,給太祖高皇帝看嗎?
他想要證明,自己也許并不比太子大兄差,更不會比朱允炆差,他想請求喪子之后的皇帝,能夠不要那么悲傷,他的基業,還有人可托。
忽然,從路邊的人群中突出一人,橫在燕王馬前,朱棣不禁一怔,而身邊的武士已經橫撲過去,將此人死死摁住。
卻見此人施過禮后從容說道:“大王且留步,翰林編修楊子榮有話要奏。”
燕王打量了一下這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人,命道:“你說。”
楊子榮就道:“殿下先即位耶?先謁孝陵耶?”
燕王心中一驚,為什么沒先想到這一層呢?自己以奉太祖皇帝祖訓而起兵,又以恢復祖制號召天下,怎能不謁陵便要先即位呢?當初起兵揭出的一條理由就是由于奸臣阻擋,太祖病時不能侍藥,死時不能會葬,若非此人所言,幾乎誤了大事!他朱棣即位,繼承的是太祖高皇帝的皇位,而不是建文帝的皇位!
燕王雖然心驚,面上卻分毫不顯,甚至脫口說出:“此行正為謁陵。”他將馬頭一撥,浩蕩人馬便向孝陵開去。
叩拜高皇帝孝陵,燕王欷歔感慨,但他的心,似乎不如在泗州的祖陵時候那么悲愴了。他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沒有即將登大寶的激動,他甚至不敢直視大殿之中的高祖牌位,不敢仰望寶頂明樓,害怕他會對上一雙嚴厲而充滿責備的眼睛。
“老四,”這雙眼睛也許還會說話:“朕叫你以周公之心輔佐成王,如今成王安在?”
成王安在?
燕王沒有辦法欺騙自己,說成王自絕于天,死在了大火之中,他知道允炆沒有死,也許早就逃出了應天,去了遙遠的地方,正在召集支持他的人,然后圖謀著殺回來——他怎么可能再給他這樣的機會?
法駕鹵薄擺放在路上,文武百官攔住了燕王的馬,一定要讓他登輦。燕王在諸王及文武群臣的擁護下,終于登輦,頓時萬歲之聲山呼雷動。大隊人馬起動了,長長的先導,長長的后衛。燕王乘輦被簇擁在正中,從一個一隅之地的藩王,成了君臨天下的皇帝。自洪武三十一年起兵,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攻城略地,轉戰千里,通往帝座的道路是如此漫長,但如今要走到盡頭了。
京城的大門,皇城和宮殿的大門為朱棣一路洞開。一個新的皇帝誕生了,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這一天是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
直到三天之后,才有飛馬馳驛來到北平,帶來了這個震動天下的消息。
“燕王即皇帝位——”這個消息霎時間傳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以洪武三十五年紀元,明年為永樂元年!”
北平瞬間成了歡樂的海洋,百姓居民山呼海嘯,香花果供,望塵拜舞。他們的殿下做了皇帝了,他們都是天子之民,與有榮焉!
徐王妃自從燕王攻破揚州之后,就再也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她沒有想過燕王會打得這么遠,這么堅決,完全兌現了他當初的誓言“不復反顧”,當她還在焦急地等待著長江的戰報的時候,卻不料想燕王已經靖難成功,做了皇帝了!
“母親!”張從端禮門一路奔過來,大叫道:“父王登基為帝了!”
徐王妃站了起來,她已經聽到了窗外層層歡呼的聲音,這呼喊的聲音不倫不類,喊的是“燕王萬歲”,她不由得落了淚。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金忠也匆匆趕過來,賀道:“燕王殿下綏定大難,天命所歸,臣謹為娘娘賀!”
軍中使者對燕王府眾人詳細敘說了一遍燕王登基的始末,然后帶來燕王的旨意,徙山西無田之人來北平,同時蠲免北京六府即大名、河間、廣平、順德、真定、保定稅收五年,與民休養生息。這項工作責無旁貸地交給了高熾。
“父親還有何旨意?”張問道。
“陛下請道衍大師南下。”使者道。
“還有呢?”張又問。
“沒有了。”使者道。
燕王只召道衍南下,應該是有問題去咨詢他,恐怕還是比較重要的問題。張想了想,可能一是要問對前朝遺留的忠臣如何處置,二就是張最關心的問題了,也是每個當了皇帝的人,都不得不考慮的——繼承人的問題。
這個想法叫張坐臥不安起來,等到道衍第二天動身的時候,她匆匆帶著椿哥兒趕到了府門前。
“世子妃。”道衍本來已經坐進了車里,見她來了,又從車里出來了。
“大師一路順風。”張拍了椿哥兒一下:“快給大師磕頭。”
椿哥兒機靈地抱住了道衍的褲腳,利索地磕了個頭。
道衍想要避開,但是椿哥兒已經磕完了。他捏著佛珠的手不禁一頓,道:“天道均衡,世子妃欲得,當學會先舍。”
他說著輕輕擦去了椿哥兒頭上沾染的灰塵,道:“真是個好孩子啊。”21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