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六章 授意

“娘,”永平抓了一把銀杏果子,也不吃,只在手上把玩:“您把大兄,還有高煦叫回來唄,這都多長時間了,還留在北平吶。”

徐皇后將手上的書放下,道:“這是你父皇的意思,北平如今是北京,要有人坐鎮才行。”

靖難成功,燕王坐了皇帝之后,永平從郡主變成了公主,其他郡主也一樣,儀賓李讓,不僅成了駙馬都尉,而且加封為富陽侯;而永安的儀賓袁容,也加封為廣平侯。

她在南京城里,選擇了一處宅子,修改了半月,忽然又覺得不合心意,進宮來就是想再另選一處地方,當然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住宅位置,而是如今朝野上下都竊竊議論的立嫡之事。

如果讓永平來選,她也面臨兩難的境地,都是同胞骨肉,平時雖然略有親疏一些——永平向來是比較親近高煦的,從小就是這樣,高煦常常戲弄她,但是她依舊屁顛屁顛地追著高煦。大兄高熾,關系微微遠了一點,因為那時候,高熾在紀善所讀書,似乎與他們在后院戲耍的孩子們,都隔了那么一層。

但是太子的座椅,只有一把,永平就希望高煦能坐上去。

從男人的角度,他們看的是軍功、是內政、是學行、才華或者人品;女人的角度,似乎刁鉆古怪些,她們只在乎你這個人,與她有沒有過節,你這個人,是不是將她比下去了,是不是讓她心里不舒服。

張氏就是永平的心結,自從她知道張氏是如何翻云覆雨地使了手段,將她的杜郎害死,她就一直心懷憤恨。如果她只記得這么一件不好,就會將之前所有的好,全都抹去。她是那種永遠都不可能承認自己錯了的人,她將這一切的惡果,都歸結到張氏表里不一、心機叵測上去,甚至看到椿哥兒,都會忽略他幾乎和燕王七八成相似的臉面,而自覺和他的母親一樣,是一個狡猾的、有心思的小人兒。

與張氏相比,高煦的媳婦韋氏,雖然蠢笨無比,但是好歹沒有存心害過人,永平心中的想法就是,韋氏若是做了太子妃,那應該算是張氏的噩夢,是自己的福音。她心中想要促成這件事,她想要看到張氏臉上露出不甘不愿、不可置信卻仍要咬著牙向韋氏行禮的那一幕。

“不回來也就算了,”永平道:“那韋氏呢,韋氏懷胎五個多月了,難道要在北京產下孩子?我看不如將她慢慢送回來,到南京來調養。娘,她是做過粗活的人,這樣出身的女人,身子骨都壯實地很,一路上走走停停,沒什么問題的。”

徐皇后就道:“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懷著孕呢,還要經受千里奔波之苦?我已經把她托給了張氏,張氏會精心照料她的。等孩子生出來,再往南京走也不遲。”

永平在徐皇后這里根本打探不出任何東西來,她只能怏怏地回去——即使是一家人,在立太子這個問題上,都是需要小心翼翼規避的。徐皇后已經做了表率,盡管外朝呼吁立太子之聲,已經越來越盛,然而從她這個親娘的嘴里,卻沒有聽到任何一句帶有偏向意義的話,她知道自己的意見,對皇帝的影響,所以即使皇帝再三問她,她也不曾說什么。

“奶——”椿哥兒手舞足蹈地從門外跑進來,撲入徐皇后的懷里。

徐皇后喜得抱住他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發現他身上熱潮潮地,里衣已經被汗打濕了。

“大郎,你跑去哪兒玩了?”徐皇后一連聲地喚人進來給他擦汗換衣服:“這么一身汗!”

“皇長孫和宮人在后花園玩了兩個時辰的捉迷藏。”伴駕的宮人回道。

“奶,”椿哥兒掙脫了給他換衣服的宮人,跑到案幾上抓著筆非要畫畫:“我要畫!”

因為椿哥兒喜歡畫畫,皇上還打算專門成立一個畫苑,像宋朝的宣和畫苑那樣,以善畫、善書的翰林學士充任。徐皇后就笑道:“先把衣服換了,就讓你畫。”

椿哥兒乖乖任人把他拾掇了,然后拿著筆飛快地畫了起來。等他滿意地從案幾上抬起頭來,就看到他最愛的皇爺爺也來了,頓時拎起墨跡未干的畫卷,跑去給他看。

“這是什么?”永樂皇帝和徐皇后看到兩個黑糊糊的形狀,心里都猜測起來。

“大郎,”徐皇后摸不準他畫了個啥,就道:“這是猴子嗎?一大一小的猴子,對不對?”

椿哥兒不高興起來,嘟著嘴巴搖搖頭。

椿哥兒愛畫東西,而且喜歡叫人猜他畫了個什么東西,若是猜準了就高興,猜不準就不高興,可沒人愿意惹他不高興,見狀皇帝就道:“是猿猴,猿猴——不然就是熊?”

“笨!”椿哥兒毫不在意眼前一對人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帝后,搖著頭做出嘆息的模樣:“這是——人!”

“哦,人!”皇帝皇后都驚嘆起來,又盯著畫紙看了一會兒,立刻連連夸贊道:“畫得好啊!”

皇帝指著這黑糊糊的人影,道:“大郎,你畫得是誰呀?”

“這是我,”椿哥兒指著其中一個小的,“我小嘛!”

大家心領神會,皇帝喜道:“所以這個大的,就是皇爺爺了?哎呦我們大郎,真有孝心——”

他還沒說完,就見椿哥兒腦袋搖來搖去,道:“不是皇爺爺!”

“不是皇爺爺?”徐皇后看了一眼驚訝的皇帝,笑道:“是誰呢?”

“我的爹!”椿哥兒響亮地回答:“我的!”

這回皇帝皇后都愣住了,徐皇后就抱住椿哥兒,端詳著他:“大郎,你是不是想爹了?”

“不僅我想他,他也想我呢!”椿哥兒信誓旦旦道:“肯定的!”

皇帝的眼里閃過一絲猜疑:“大郎,這話是誰教你的?你給皇爺爺說,皇爺爺給你一匹馬駒騎。”

現在馬駒也比不上椿哥兒手中的畫筆,“沒人教我!我要我爹!我已經二百二十七天沒見他了,唉——愁人心中似箭穿啊!”

椿哥兒學著戲臺上的橋段擺了兩個身段,口中自己給自己打了節拍,篤篤地殺出了門去。

真是討人喜歡的孩子,不過皇帝的目光在對著伺候的宮人的時候就不那么友善了,“是你們教他這樣說的嗎?”

殿中頓時呼啦啦跪倒一片,都指天畫地說自己絕對沒有這么授意皇長孫。

“他今天去了什么地方?”皇帝就問。

“只在后花園玩了,”所有人都道:“別的地方都沒去。”

皇帝沉吟了半晌,倒是徐皇后吩咐他們起來,道:“大郎是個有孝心的孩子,父子分隔了許久了,總也該相聚了。”

皇帝微微閉上眼睛道:“朕再想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