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九章 寬恕

“王先生,”張道:“皇上知道你在我這里,陳瑛已經問我要了人,我沒有私自處決你的權力了。你去南京,到時候,任你生死,都與我無干了。”

她敲了敲桌子,就有錦衣衛若干人進來,將地上的王度提起五花大綁了,押上了門外的檻車里。

“先生好走。”張客氣道,并沒有站起來送他。

等王度被押走,張獨自在屋里坐了一會兒,她慢吞吞地考慮著事情,忽然聽到身后一陣窸窣之聲,頓時雙目一凜,回頭而視。

鄭氏似乎在那一霎那僵住了,她看到張肩膀根本沒有動,而頭卻回了過來正對著她,那一雙眼睛,像是一只擇人欲噬的野狼的眼睛

張并沒有發現鄭氏的異常,隨口道:“嫂嫂來多久了?”

鄭氏被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渾身上下都在輕微地抖動著,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失常,“剛來、剛、來。”

張見她這般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嫂嫂應該是聽到了我和王度說的話了罷!”卻見鄭氏抖得更厲害了,便要將她扶到椅子上坐然而她并沒有摸到鄭氏的衣袖,鄭氏居然被嚇得跪在了地上,蜷縮成了一團。

張又好氣又好笑,硬是把她拉了起來:“哎呦!都是騙他的!一句實話都沒有!”

張自然不可能因為王度算計了她,就要把他無辜的家人朋友全都屠戮干凈。就算是要報復,也不會使用這么極端且讓人憎恨的方式,張一直想要的是此人的臣服,就像燕王想要方孝孺這些忠臣種子的臣服一樣,只是他的手段已經證明不僅沒有用,而且留下了罵名,張只能另辟蹊徑,不能學他。

不能為我所用,就要殺人,這個方法其實不可取,對人的上的消滅,遠不如在精神層面上的摧毀,殺人誅心,就是這個道理。她就想了一個辦法。

“跟他說什么抄家滅門,都是騙他的,”張解釋道:“要把他押往南京,也是騙他的,我猜他半途就會逃跑,一邊潛藏一邊打聽。他很快就會知道我是騙他的,他的家人朋友都活的好好的,而他能從檻車出如此輕而易舉地跑掉,他會明白,這其實出于我的授意。他會以為,是我愿意放他一馬。”

“他害了我,我卻依然愿意放了他。”張輕笑道:“即使我也嚇了他一場,但是我對他,也還是有恩的罷。”

鄭氏慢慢緩了過來,心也從嗓子眼跳回了原位,居然十分感動,道:“娘娘,這對于一個士人來說,應該是莫大的恩德了。”

“他能不能回來找我,我不知道。”張垂下了眼睛:“我覺得我是問心無愧了。”

張對著鄭氏這么說,其實她根本沒有想過用所謂的恩德留住人。她早已經在山東并江蘇兩省布下了人手,屆時王度不論去哪兒,都會被他們捉住然后投入大獄之中,酷刑折磨。

張對他們吩咐的原話是:“往死里打,往死里折磨,但是不要把人弄死了,還不能讓他變成殘廢,腦子上不要動刑,不要打昏了神志,我還指望用他的腦子呢。”

這位名叫謝川的錦衣衛僉事,曾經奉命往北京送抵奏章。張見他精明干練,著意拉攏,收為己用。這件事情囑托了他去做。

“那就依娘娘之意,”謝川道:“不用腦箍及一封書,只用鼠彈箏、攔馬棍、燕兒飛這幾道點心就夠了,筋骨上沒什么傷,也不會打傻了人。”

張滿意道:“好。你們錦衣衛的十八道點心,向來聞名,一定能將人伺候好了。這白銀五百兩,算是勞動你的辛苦費了。”

謝川立即道:“為娘娘效力,是臣應當應分且心甘情愿的,娘娘不論有什么差遣,臣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張心中滿意,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們新任的指揮使紀綱紀大人,為人如何?”

“大人甚見倚重,”謝川張口就道:“朝夕陛見,自去歲七月至今,大小建文余黨案,都是大人查辦,大人用法公平,量刑”

張微微“呵”了一聲,謝川就不敢說話了。

她打量了一下謝川,忽然道:“錦衣衛內部人員,都稱呼指揮使為大都督,以示敬愛。你怎么一口一個大人,比朝臣叫得還疏離呢?”

“我要聽真話,”張道:“紀綱不過是一個諸生,攔馬投效,一夕驟貴,位列你們這些錦衣衛老人之上,你們當真就甘為其所驅使,沒有任何私心怨言嗎?”

謝川不得不道:“這都是皇上的任命,臣位列于人之下,自當盡心輔佐。”

見張只是冷笑,謝川硬著頭皮道:“二百四十六起鐵案,每一案牽連數百人至千人,錦衣衛詔獄,全部都滿了,不得已就借用大理寺并刑部的監獄,而這些案子,從不經手大理寺和刑部,全都是嚴刑拷打、定為鐵案,上報于皇上,按紀大人的名單,如數抄斬。”

“這當中,有多少冤案?”張道。

“但凡連坐,”謝川道:“沒有不是冤案的。”

“紀綱,有建言立儲之事嗎?”冤案不是張真正關心的,立儲才是。

“紀大人是個聰明人。”謝川道。

“聰明人一直都比笨人活得久一些,”張道:“但愿他一直聰明下去。”

“娘娘,娘娘”鄭氏的呼喚,驚醒了沉思之中的張。

“下雪了。”鄭氏指著窗外飛揚的雪花道。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吧。”張忽然道:“我聽說,下初雪的時候,任何謊言都可以被原諒。”

甚至向自己的良心說謊,也可以一概被寬恕。

“再多看一眼吧,”張道:“去了南京,這樣的大雪,就見不到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