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一徑離了瀟湘館,湘云這時候才悄悄的跟了上來,對著黛玉笑道,“今個天氣好,那仙鶴羽毛均勻鮮明,好看的很,我一時間倒是看呆住了。”黛玉瞧瞧說道,“你倒是躲得快,適才說了好一大段什么綢緞綾羅的事兒,我聽著腦子疼,這會子出來了,那劉姥姥才稍微不說話了。”如此到處瞧瞧,眾人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撐船。賈母道:“他們既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著,向紫菱洲蓼溆一帶走來,劉姥姥自然是十分羨慕,處處嘖嘖稱奇。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里都捧著一色攝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里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里坐了船去。”
鳳姐兒聽說,便回身和李紈、探春、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倒不理會;鳳姐兒卻聽著是說劉姥姥,便笑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么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遞了茶。大家吃畢,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按席罷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坐。”眾人聽說,忙抬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恰好薛蟠在外頭吩咐鶴兒,將自己個的手書送了出去,見到鴛鴦在這里頭如此,等到劉姥姥進去,薛蟠攔住了鴛鴦,“鴛鴦姐姐,你倒是難得這樣的不厚道!劉姥姥原本是老實人,你何苦來捉弄她。”
鴛鴦笑道,“大爺也知道我只捉弄她,可沒有什么壞心思,不過是讓大家伙樂一樂罷了,這早上大家伙才有些意思,不是嗎?”
她睼了薛蟠一眼,“大爺趕緊著進去吧,等會有意思的事兒才多呢。”
鴛鴦調停已畢,然后歸坐。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云、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和薛蟠一桌,劉姥姥挨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他要捉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姥姥道:“姑娘放心。”
薛蟠笑吟吟的望著眾人,劉姥姥的到來,是這個紅樓夢故事之中,在大觀園內最有意思的篇章,好像是大家伙都是這樣的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所有的人,都帶著劉姥姥在這里頭熱熱鬧鬧的逛了一圈,沒有一點的不悅和難過,這樣人人都高興的時候,還真的是很少的。人生在世,得意的時候很少,能夠開懷大笑的時候更是少之又少,雖然薛蟠不信奉佛教,但他也覺得,這紅塵之中的確是困難重重,現在他的人生目標,就是盡量的減少和降低苦難的次數和程度。而且他希望,自己所記掛在乎的了,也是可以有這樣的可能,降低苦難發生的可能。
這邊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捉弄劉姥姥,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里的鐵锨還重,那里拿的動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里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老老
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后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還只管讓劉姥姥。
薛蟠還稍微好些,只是笑了幾句,沒有失態,不過饒是如此,原本拿著的筷子也掉在了桌上,哐當一下,大家伙好生笑了一會,就是劉姥姥還恍然不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
筷子這樣的重,夾鴿子蛋也太難了些,偏生鳳姐又促狹說道,“姥姥且嘗一嘗,這是鴿子蛋,要一兩銀子一個呢。”
這完全是瞎扯了,鴿子蛋雖然貴,卻也不是要一兩銀子一個的,這是戲弄劉姥姥的,劉姥姥忙念佛夾了一個,可偏生這個時候筷子不趁手,一下子就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