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會面
第五百零五章會面
吱呀一聲,大門闔上。
白蒔進屋來時,一道夏日竹簾剛好從堂中垂下,隔開了兩人的視線。
于是,白蒔只能隱約看見上座那位碧衫紫裙的女子,云鬟鴉鬢窩墮髻,斜簪一枝點翠玉蘭,薄施胭脂,意態婀娜,雖看不清具體眉眼,但通身風雅無邊,如從江南煙雨中潤出來的肌骨。
看第一眼,是煙柳扶風,看第二眼,是洞庭浩渺,看第三眼,是青山傲骨。
而辛夷,也只能隱約看見堂下佇立著的風塵仆仆,裙角還沾著泥的女子。
眉黛盈盈處,一雙桃花眼脈脈,就算隔了簾子,也得見灼灼夭夭,尤其是眼角處別出心裁的一點蝴蝶花鈿,更似蝶來戲芳華,滟骨天然。
迥異中原的一襲雪白羅裙,從頭到腳無半絲雜色,純粹得如天上白云重重,連女子身側的空氣都似九霄清冽,不染半點世間塵埃。
非此間人。
這是辛夷腦海蹦出的第一個念頭。
勁敵。
這是辛夷腦海蹦出的第二個念頭。
辛夷就這么隔著簾子,打量著白蒔,看得仔細,也不說話,只暗暗扶正了些歪的釵子。
而白蒔也認真打量著辛夷,竭力想透過簾子,看清后者的十分真面目,不動聲色地暗了暗目光。
二人沒誰先開口。一旁的翠蜻和香佩大氣不敢喘,卻是同時覺得,這兩人站在一塊兒,怎么瞧怎么好看。
一個青山一個白云,百花風流,不分伯仲。
良久,直到那竹簾篾影晃得眼花,辛夷才作為地主,當先打破了滯靜。
“順寧郡君,白蒔,幸會。”
“懷安郡君,辛夷,幸會。”
白蒔立馬接了口,絲毫沒按中原規矩行事,連同為郡君的同輩禮都沒行,直接敞開天窗說了亮話。
“賜婚圣旨我不稀罕!非我本意,皇帝老兒硬塞的,你和他都別誤會!”
“哦?”辛夷吐出一個字,帶了分莫名的酸味,“不稀罕?”
白蒔咬了咬下唇,一劃而過的掙扎,清聲道“我白蒔要嫁的男子,必與我心意相通!哪有熱心腸偎冷被窩的,我沒這么作踐自己!我不管官老爺們如何斗,我白蒔的婚事,除了我自己,沒誰能說了算!”
辛夷眉梢一挑,語調有些莫名“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白蒔喜歡江離!一個字兒不改!”白蒔下頜微揚,毫無避諱。
辛夷臉一紅,旋即一青。翠蜻和香佩直接避過了頭去。
這三人還從未見過漢家女子,誰甫一論及男女,就這么掏心窩的。
也不知是蠻夷少開化,不識倫理,還是彼女心腸透,倫理不識她。
辛夷一時不說話了。似乎陷入了某些沉思,目光七分猜測三分不解,幾乎要將竹簾子挖了個洞。
白蒔俏生生立著,自顧說了下去“中原人說,圣旨難違,我明白。可我更不想后半輩子夾在你們中間,膈應得慌。我更知道,他平日連名字都不敢提的人是你。他在心虛,在回避,在彷徨,大抵和那什么山什么美人的有關……”
“他竟和你說過這些?”
辛夷猝然打斷,心尖一剎刺痛。
白蒔愣了半刻,眨眨眼“……哪個?”
“江山還是美人。”辛夷攥緊了手中錦帕,指關節發白。
“對對對!就是這個!我剛入蜀那陣,和他說過幾句!”白蒔一拍腦門,想起明晰,“我當時多嘴過半句我自己的見解,也不知他聽進去沒。反正他一直徘徊于這個選擇,經常不吃不喝,就這么想著發呆,像做夢了般。還有個郎中叫鳳仙的,她倆也常湊一塊,糾結來糾結去,也不知最后得了答案沒……”
白蒔還在喋喋不休,辛夷卻什么也聽不進去了。
因為從入耳“他一直徘徊于這個選擇”這半句,她的腦海就轟一聲,變為了一片空白。
白蒔不知道,她卻知道,那個答案他大抵是選了江山。
否則也不會月余避而不見,音信全無,只因自己撞破他身份的秘密,成為有可能毀了他棋局的錯子。
一子錯滿盤皆輸,只需要一刻。
而從執子手的人兒到利益河的兩岸人,也不過需要一月。
有用時歡喜,無用時舍離,決絕得好似什么也沒發生過,陷進去的反而是不自知的棋子。
做夢的不是下棋人,而是棋子。
該醒了。
“懷安郡君!郡君!”白蒔連聲的呼喚,才將辛夷從走神里拉回來。
辛夷渾身一抖,發現手抖得厲害,非得死死掐住掌心,才能抑制住鼻尖上涌的酸澀。
她張了張唇,想應聲白蒔,不想失了禮數,卻到底什么話也說不出口,渾身力氣竟似被抽盡了般。
白蒔也終于察覺出異常,有些窘迫地抿抿唇“我是不是說錯了什么……我剛來不久,不懂你們什么理……江離也總說我目無禮法……”
江離兩個字從白蒔口中說出,竟無比刺耳,小劍般往辛夷耳蝸扎,想到前時那句直言不諱的“白蒔喜歡江離”,辛夷的臉更青了。
“倒也不是錯……”辛夷頓了頓,語氣陡然騰起股不善,“沒人會和一個路人計較過錯的。”
矜貴的話,明顯的寒意。
白蒔不是蠢笨,也立馬聽出了話里敵意,訕訕地清咳兩聲“就算我……但也是圣旨賜婚……怕對公子今后……”
公子兩個字,被白蒔說得自然,卻被辛夷聽得扎耳。
“公子在哪兒。”辛夷陡然打斷,竹簾子后的目光透露出寒意。
“公子?”白蒔一愣。
“公子決意如何,我自會尋個答案,何必勞你思慮籌謀。”辛夷一字一頓,字字如從齒間迸出。
白蒔咬了咬唇,弱了兩分氣兒道“……我知道,我沒打算插手……只是如今公子毫無蹤跡,我在城中等了他數日,都沒見他進城……他明明比我還早出發,不知中途拐哪兒去了……”
辛夷心底一沉,強自把本能的一股不安壓下去,她到底相信像他這樣的人,沒人敢攔他的路,除非是他自己。
他自己不愿進城,不愿來見她,不愿來親口給她一個解釋。
江山和美人,棋局和情誼,他豈止是中途拐了道,只怕余生都拐了道。
辛夷又走神了。勾得想到他,她便喘不過氣來,眼前金光冒,一會兒是白蒔,一會兒是江離。
看不清楚了。無聲無息,就紅了眼眶。
白蒔見辛夷沒吱聲,主動解釋了句“我本來打算與他一同來見你,說明白賜婚的事。沒想在城中等了他數日也不見影,我性子耐不住,便先來找你。他或許中途因什么耽擱了,你要不再等等,再等等?”
“還要等?只怕永遠也等不到了。等這個字,都聽倦了。”
辛夷無力垂頭,涼涼一笑,心尖痛得猶如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