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五百六十七章 盤發

“從今天起,你自由了。長生。”崔宴緩緩開口,夜色中他的臉色,有些復雜。

長生面露疑惑,抹了把臉上淚水和灰塵混合的泥糊,失神:“我和公子,還有協議在……我幫公子偷東西,我進入各大府庫找……”

“不用了。你找到了。”崔宴吐出一口濁氣,看了眼戴帷帽的女子,笑了笑,“你也找到了。”

白羅女子渾身一顫,肩膀開始輕微地抖動,就算隔了鮫綃,也依稀聽見她的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重復的三個字,如同夢魘。

然后,她荒荒忽忽從懷中拿出一物,指尖哆嗦得厲害,幾乎握不住,卻見長生伸出手,同樣不穩的指尖,捏著那枝雁釵。

一個煙花炸亮,如金流彩中,兩枝雁釵合二為一。

縫隙完美無瑕地貼合,頂端各一只的孤雁,交疊成一對,好似從未分開。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

歸我來兮,泣涕如雨。

二十余年的執念,人間溫柔,歲月終于給出了答案。

這一晚,辛府的雜役房和大明宮的后宮,都注定是無眠的。

而晉王府如豆的燈火,也注定了還有喧囂,夜半未停歇。

李景霆佇立在書案前,面前進貢的澄心堂紙上,小楷蜿蜒,身旁被丫鬟剪過幾次的燭火,燭淚都結了三寸長。

他沒有說話,只顧低頭寫字,神情很是認真,夜色化為他眸底兩爿如墨。

而站在書案旁的辛夷也沒有說話。只是捏著青蔥玉指,靜靜為他磨墨,雕仙人桃枝的歙硯墨香如濃,房間內只聽得墨條和硯臺輕碰的微響。

夜半燈火,紗窗剪影,左右相伴,似乎很是平常又溫馨的畫面。

然而,李景霆的手卻涼得厲害,明明是盛夏,他卻不得不停下,放了狼毫,搓著手,沉沉看向女子:“身為本王孺人,終于肯回府了。卻只是來給我送這個東西?”

八仙桌上有個畫匣子。打開的,里面一卷字,小兒臂粗的天地桿是酸枝木的,很是講究。

辛夷放下墨條,穩了穩心跳,開口道:“是杜韞心托我的。為她哥,書公子,謀個前程。她就在我面前沒的氣兒,這個忙,我是不幫也得幫了。”

“以命相逼?”李景霆勾起一絲冷笑,搖搖頭,又點點頭,“沒了的人,本王不評功過。不過本王敬重杜韞之。杜氏不說,本王也會為書公子安排。白枉了一條命,蠢。”

辛夷笑了笑,她也不想評論杜韞心,反正人都沒了,枉念都帶去了地下。

忽的,幾聲微響,李景霆呼出熱氣,哈了哈手,七月暑夏,他卻愈發覺得涼了,或者說,接下來他和女子的面對,讓他滿心生涼。

辛夷看著李景霆古怪的舉動,眉心劃過一絲不忍,她懂,都懂,但她的心意無法更改,她和李景霆,注定都回不了頭。

耳畔傳來李景霆幽幽低語:“決定了?”

不明所以的三個字。辛夷卻心尖一顫,有些歉疚的黯然:“是……大后天兒,我們辛家就走……”

李景霆重重哈了幾口氣。這次不僅是手,那涼意從指尖,開始傳遍全身,讓他整個人,都放佛浸在冰壇子里。

“為什么?”李景霆還是只吐出三個字,眸底夜色翻涌。

辛夷咬了咬下唇,卻是神情認真:“一時癡念,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人……我在這兒,大家都得不了解脫,沒得個結果的……不如走,長痛不如短痛,對誰都好……”

李景霆扯了扯嘴角,似乎自嘲地笑笑,凍得嘴唇都發白了,卻還死死按住發抖的指尖,竭力神情如昔。

只是天冷,罷了。

“王爺,我終究是……”辛夷斟酌幾番,再次啟口,想好的話卻沒說下去,她沒了力氣,或者說,心虛,她到底是噙了一絲心虛的。

因為她清楚,是她負了,對面的男子沒有錯,錯的,是她。

這場鮮花著錦的姻緣,不過是她最初拿來氣另一個人的沖動,連好不容易平了戰亂后的回府,她也只是來了杜韞心的遺愿。

而加深這種負罪感的,是她無法欺騙自己的,那些過往歲月中的漣漪。

或許是在他送來的那個紫檀匣子里,里面盛了風,告訴她,他為誰風露立中宵,或許是在他像個孩子般,衣袂捧來漫山蝴蝶,只為搏她一笑,又或許是他點著一盞燈,在天牢外候她出來,然后在星光下,傻子般的大喊,至少,我不會讓你那么辛苦。

請你,嫁給我。

于是,她入了局,卻又臨了頭,自己負了這局。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最后一把火燒了這草木的,還是她自己,這種罪惡,就如同劊子手,親手斬斷了那男子向她伸過來的手。

她果然,罪不可恕。

辛夷臉色幾變,逐漸白了下去,然而,李景霆卻放佛明了一切,接了她話口:“不用說了,不用說后半句,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也知道,你現在是如何看我的。”

辛夷一怔,抬眸,男子的臉和她一樣發白,眼眸深處卻有兩星火焰,沒有淡去,反而化為了另一種更深厚的東西。

“辛夷,不要可憐我,也不要同情我。男人的戰爭,不僅僅是在沙場,面對他,這一盤,本王愿賭服輸。”李景霆也看著她,很認真,很堅定,“但是,至少我曾經向你伸出的手,差點碰到你,這一點點縮短的距離,本王就還不算全輸。”

李景霆頓了頓,忽的邁步,緩緩走進辛夷,低頭看著她,目光沒有太多波瀾,卻如海洋般,能將人瞬間湮沒,如網,如牢。

“辛夷,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無論何時,只要你想回頭了,我都會在這里。”李景霆伸手,取下了辛夷簪發的金釵,女子青絲如瀑,嘩啦淌下來。

大魏習俗,女子待字閨中,散發一半,而嫁為人婦,就要把頭發全部盤成髻,千種奇巧鴉鬢,閨容精妙。

曾經金釵簪發,為王妾,如今發又散,還君自由。

青絲披肩,感受著有些陌生的溫度,辛夷的眼角一片滾燙,燙得,有些發紅,李景霆的聲音又沉沉流淌。

“辛夷,我無法后退,我的宿命,從生在皇室就已經注定。不久后的將來,我會立王妃,會有子嗣,像所有皇子做的那樣,甚至為了江山,某一天,我會與你刀劍相向。但是,辛夷,你記住。”李景霆頓伸出手,修長的指尖,溫柔地為辛夷整理散下來的青絲。

指為梳,一縷縷,道不盡的,情深不壽。

“你記住。”青絲繞指柔,李景霆泛起如煙的笑意,“本王這一輩子所有的女人中,只有你,能是盤發的。”

嫁做人婦,青絲全部上梳,盤為各式發髻,玲瓏心,從此為君悅容。

只有你,能是我的,之子于歸。

唯有你,能是我的,鳳凰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