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枉一夢

099 中秋私語

杜明心點點頭,覺得丁綰這話也有幾分道理。魏國公府是前朝延續下來的舊時勛貴,眼下家里也只有丁綰的相公一人在五城兵馬司有差事。雖說是國公府,可真要與武定侯這樣的燕朝新貴硬碰硬,只怕也落不下什么好來。

這世間對女子本就不公,若是男子碰上這樣的事情,如武定侯府二公子,頂多被人說一句浪蕩不羈。如果能收斂幾分,過上一年半載,還會有人夸贊浪子回頭。可對于女子來說,這便是刺在額頭上的字,一輩子都難洗掉。若要嫁人,更是只能往低處去尋了。

丁綰原本還想再提一提自家堂弟的婚事,可看杜明心一副精神倦怠的樣子,便住了口。橫豎八月鄉試已罷,等堂弟中了舉人來京城參加春闈時再提不遲。

“你且好好歇著,我到后頭去看看江先生。”丁綰笑著向她辭行,“過兩日等我得空兒了再來瞧你。”

杜明心笑著點點頭,叫夏葉帶著丁綰去了江先生處。

到了中秋,這一日陳元泰正在乾清宮看前線送來的奏報。

錢昊不知是聽誰出的一個“高明”的主意,將駐扎在淮安府的五萬軍隊盡皆撤回,留了一座沒有城防的城市給陳希。

南征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淮河兩岸的大片土地,陳希寫來奏報,請求朝廷派駐軍到淮安,以防止自己與徐行孤軍深入,腹背受敵。

陳元泰思忖了半晌,命人傳沈遙來見。

“山陜兩都司待命的十幾萬軍隊可以啟程了,”陳元泰吩咐道,“命他們務必于九月初之前趕到淮安府。同時命何南、安輝兩都司開始征兵,聲勢越大越好。錢昊要是不知道,就想辦法把消息遞到他面前,務必要讓他覺得咱們已是強弩之末,后繼無兵。”

沈遙覺得有些不妥,遂小心翼翼地說道:“可若是錢昊因此而堅守城池,準備持久作戰。而我軍遠征在外,這于軍心、糧草而言都是大忌。”

陳元泰笑道:“不要緊。錢昊覺得金陵是洞天福地,難道我們就非要先攻下金陵不可么?我已告訴陳希相機行事,若金陵果然是堅城一座,那我們便繞道去攻廬州府、常州府!到時候只剩下金陵孤城一座,我看錢昊能耗到幾時!”

沈遙點頭稱是,告辭去兵部傳令了。

陳元泰拿著陳希的奏折翻來覆去又看了一會兒,正要裝回匣子,卻發現里面還有一封未封口的信,上面寫著“乞請父皇轉交晉王妃”。

陳元泰覺得好笑,捏著信封口看了看,厚厚一沓子,大概有七八張紙,里頭還夾著一朵已經干了的海棠花。

陳元泰親手用火漆將信封好,命人送去了晉王府。

他轉頭去問王公公:“東西都預備好了?”

王公公連忙笑道:“回稟皇上,都已經備好了。”

“端過來。”

黑亮的紫檀木托盤上,放著兩個玉碟子,上面各放了四塊御廚所制的月餅和桂花糕。旁邊細巧的白瓷瓶里,裝著今年新釀的桂花酒,隱隱有香氣從瓶口散發出來。

“月餅是什么餡兒的?”

“回稟皇上,一個豆沙、一個棗泥、一個酥皮五仁帶青紅絲的,還有一個南邊來的廚子做的蘇式配百果的。”

“把豆沙的那個拿出來。”陳元泰吩咐道。

王公公連忙從懷里取出一塊干凈的白帕子,親自將那塊豆沙月餅揀了出來。

陳元泰自己端著托盤,徑直走進了偏殿的小佛堂。

過了一個時辰,陳元泰還是沒有出來。候在外頭的奴才們便有些站不住了,紛紛向王公公告罪,要上官房。

“瞅你們這點兒出息!”王公公低聲罵道,“才一個時辰就受不住了,且有比這等的時候長的呢!”

一旁的小太監小聲說道:“您說這里頭供的到底是誰啊?皇上四時八節一天不落地去里頭祭拜……”

他又湊近了些,幾乎是趴到王公公的耳朵邊說道:“上回過中元節,德妃娘娘宮里的人給我塞了滿滿一荷包的銀子,叫我偷偷去看那佛堂里的物事,我都沒敢接!聽小六子說,皇后娘娘宮里的桂月姐姐也來咱們這兒好幾回了,回回也是要問這佛堂的事……”

“算你小子識相!”王公公踢了他一腳,“還算是知道自己的小命比那一包銀子值錢!”

“那是,那是!”小太監訕笑道,“要不您趁空兒去瞧瞧唄?光長春宮、坤寧宮能拿來的賞錢都夠在京城買座宅子了!我給您老望風,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保準皇上發現不了!”

“你小子是覺得我太傻還是自己太聰明?”王公公白了他一眼,“但凡這佛堂事情傳出去,這乾清宮里的人一個也別想活!”

“不,不會吧?”小太監結結巴巴地問道。

“怎的不會?”王公公瞪著他,“皇上平時給你幾分好臉色,你就忘了自己是誰了!咱們這位是馬背上得天下的天子,你以為還是前朝那幾個綿軟跟小貓似的皇上?”

外頭的奴才們小聲說得熱鬧,但絲毫沒影響到佛堂里的陳元泰。

他盤腿坐在供桌前面的蒲團上,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端起來先聞了聞,仰頭一飲而盡,口中喃喃地說道:“玉蘭,這酒可沒你釀得好……不夠香,不夠醇,我這一瓶都喝得快見底了,也不見醉……”

他捏了一塊桂花糕放到口中,甜絲絲的,咽下去心頭卻滿是苦澀。“你愛吃這個,我多替你吃些……”說完,他又拿了一塊吃下去。

“一晃眼,你都走了快二十年了。也不知你在那邊兒,吃不吃得上這個糕?”陳元泰又斟了一杯酒,“我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若那時便是如此,我一定能護你周全……咱們一家三口,在一塊兒和和美美地過節,哪里還會有后來這些煩人的人?”

“我跟你說,”他的眼睛變得有些朦朧了,“希哥兒現在可出息了,他都當上大將軍了,和徐行一塊兒帶兵打仗。以后等我老了快要死了,我就把他封到南邊去,不留在京城里受這些人的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