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枉一夢

115 坐地還錢

陳元泰佯裝喝茶,鄧氏父子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沈遙與李墨白均是默然無聲。一時殿中寂靜一片,落針可聞。

在這無人說話、十分尷尬的瞬間里,陳元泰想了很多。自己的江山、鄧家的倚仗、東宮的太子、皇后腹中的胎兒,難不成自己百年之后,這江山還要改姓鄧不成?

對于帝王來說,隋文宋祖固然可恨,然而如霍光一般,力挽狂瀾卻權傾朝野的臣子,他們也會覺得可惡。想想皇后那個拎不清的漿糊腦袋,說不定鄧家篡位賞她個公主做做,她也會覺得高興得很!

破天荒頭一次,陳元泰對鄧家動了殺念。

陳元泰此人,性格爽直,愛交朋友,重義輕利,是個一諾千金的君子。鄧家的從龍之功,他一直記在心里。封皇后、立太子、賞公爵、兌現承諾,該給鄧家的榮光和利益,他都一絲不落地給了。

這里頭夾雜著婚姻和親情,然而鄧家對于陳元泰來說,更像是做生意的對家。你出錢、我出力,如今生意做成了,咱們銀貨兩訖。

可鄧家明顯打的是呂不韋的算盤,前頭的這些花費都算作是投機,現在往自家籃子里裝的是收獲。可這一場生意,他們將全家老小的性命都賭上了,想換回的可不僅僅是眼前的這些。

“咳,”眼見陳元泰對手中的茶發生了濃烈的興趣,安國公有些坐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換了一副哭喪臉,“老臣今番來找皇上,實是為了家中一樁不堪啟齒的丑事而來……”

陳元泰方才關于國庫空虛的一番話,如同一只薄皮大餡兒的餃子掉到了地上,又滾了幾滾,沾滿了塵土,安國公連看也未看一眼,就抬腿邁了過去。

若陳元泰事前并未聽說,或許會因為好奇而接過他的話。眼下他只輕笑了一聲,半開玩笑地說道:“乾清宮里原是討論國事的地方,若安國公只想說家事,那我看不如拐到后頭直接去坤寧宮的好。”

說他像婦孺一樣只關心內宅里的家長里短!

安國公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當面下過他的面子了。

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松開了拳頭。

南方的戰事,他在家閑來無事便會與兒子、孫子討論上一番。陳元泰今天開口要錢,安國公一點兒也不意外,也很清楚這個錢他是不掏也得掏。

然而恰逢出了寧王府這樁事,既然總歸是要割肉來喂眼前這頭老虎,那還不如用陳元泰的舉手之勞,來給自家換些實在的好處。

所以,先將鄧文嬌的事說出來,就變得尤為重要了。這樣一來,陳元泰有求于鄧家,而鄧家眼前正好有樁難事。只想著伸手要錢,而不顧鄧家的為難之事,這樣的事陳元泰怕是做不出來吧?

安國公正要再說,陳元泰卻又輕飄飄地開了口:“看來今番是我錯了,大約國事已定,安國公只想安享天倫,不想再為國事煩憂。也罷,王德勤,”他轉頭吩咐王公公,“日后提醒著我些,有事就莫要再請安國公過來商議了,免得打擾了泰山大人的清靜。”

“是。”太監略帶尖細的嗓音不高不低地答應了一聲。

這話說得可是頗有些重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歷朝歷代,有哪個皇帝的岳父敢大喇喇地得他叫自己一聲“泰山大人”?而不再請他過來商議國事,意思是請他回家做個含飴弄孫的閑散勛貴嗎?他還沒那么老!

安國公世子見陳元泰動怒了,瞥眼瞧見父親還兀自坐著不動,連忙扯了父親跪下:“父親雖然年高,然而對大燕鞠躬盡瘁的心一毫沒有變過。皇上如此說,臣父子二人萬萬不敢領受。”

下跪是一個很明顯的示弱姿態,陳元泰憂心南邊戰事,沒有閑工夫與鄧氏父子耍嘴皮子。見他們服了軟,陳元泰便和顏悅色地說道:“我不是那等不講情面的殘暴之君,你我又本是一家人,何須如此誠惶誠恐?快快坐回去。”

他雖是這樣說,自己卻沒起身去扶,也沒叫伺候的太監去攙扶,竟是看著鄧氏父子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收復吳越疆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陳元泰又開口重提舊話,“只是金陵城防堅固,儲備充足,被圍困了半年竟是絲毫不見頹勢。前些日子晉王帶兵回到金陵,猛攻之下占領了金陵西南邊的要塞采石磯,與駐扎在燕子磯的定國公形成掎角之勢,拿下金陵已成定局。”

“然而糧草軍餉卻有些后繼乏力,國庫能用的全都用了,連后宮從上月也開始裁減用度。今年過年,除卻祭祀所需,其他宴飲節慶一概蠲免。”陳元泰苦笑道,“我已是技窮了,不知安國公可有什么良策?”

哼,我能有什么良策?不過是掏荷包罷了!

“不知南邊估計還要多少糧草軍餉才夠?”話問到了自己臉上了,安國公不想接也得接下來。

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怎么著也得夠維持到明年三月春稅收上來,一百萬兩是少不了的。”

安國公額頭上的青筋跳了兩下,這么多全讓我一個人拿?

他哭起了窮:“當初皇上初到晉中時,老臣已是將除了祭田之外的全部家底都拿了出來。如今天下太平一年有余,鄧家的生意才剛剛見了起色。一口氣拿出來一百萬兩,老臣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那不知安國公眼下能拿出來多少呢?”陳元泰耐著性子問道。

“這個……”安國公與兒子對視一眼,說出了在家商量好的數字,“各地的鋪子湊湊,大約年前能湊到現銀五十萬兩。”

你漫天要價,我坐地還錢,反正是你著急,我可是不急。

陳元泰心里罵了一句娘,陰陽怪氣地笑道:“安國公莫要擔心,這錢我可不是不還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倒不是安國公父子刻意拿喬,他們在家多番商議,都覺得財不能外露。若是讓陳元泰瞧見鄧家如今真正的財力,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出來上百萬的銀子,那鄧家的聚寶盆還保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