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個平房、茅屋之間很快有人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不是他們冷血不勸架,而是這黃有娣根本油鹽不進,平時不止把親女兒當免費勞力,一個不順就當狗似的打罵,已經習慣了。
“大嫂,教訓下算了。”
“是啊,他們說保家居然能挑擔子上鎮子了,我都不信,這看到才信了。”
“保家能回來多好啊,又多了個人手幫你干活了。”
仿佛村里都知道了常保家丟了兩天,今天早上突然自己又回來的事。
呵呵,你們都知道,我還沒死就給丟坑里了?
常寶嘉垂著頭,嘴邊微微露出一個諷刺的笑,然而心中不知冷暖,當然也不知疼痛。忽然間察覺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道滾燙的視線正往這處逼近,她咬牙,一聲不哼。
村里人越勸,黃有娣罵得越狠,打得也越起勁,“你爺和你爸就喝了一碗白粥就去搬運站上工了,你哥和你弟弟就喝了半碗粥就去上學了,你這賤.人還敢吃肉!你給我吐——出——來!”
“大嫂,好了,別打了。”已經有人看不過眼,準備過來勸架,誰知黃有娣打紅了眼,忽然用力朝常寶嘉頭上揮去。
一路尋來的趙建國剛好看到這一幕,氣得七竅生煙,可是他離常寶嘉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遠水救不了近火,只好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過去,希望來得及。
村里老人都搖頭嘆息,覺得這回這女孩兒真的要卷草席里挖個坑埋了。
誰知一直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常寶嘉忽然將身一沉,險險避開黃有娣的揮打,又迅速抱住她用巧勁往前推,手在她背上輕拍,嘴上柔聲念叨:“媽,你別生氣,為了我這個沒用的女兒氣壞身子可不好。你可要保重,將來還要給兄弟帶孫子呢。”
黃有娣腳下是小碎石鋪成的路,身后是斜坡,被常寶嘉突如其來往后推,又聽著她直戳心窩子的話,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確實是要好好保重身體的,那些生四個還生不到兒子的賊.婆娘都不知道多羨慕她有兩個兒子,她從村頭走到村尾都是昂首挺胸的人物,不似那些生不出把子的賤.人,終日低著頭被婆家數落。
黃有娣想神氣地想著,腳下忽地踩空摔了下去,大腿剛好碰在一塊尖石頭上,痛得直齜牙。
常寶嘉看著自己媽一臉痛苦,談不上快感,也說不上難過,小聲道:“媽,我沒偷錢買吃的,那些魚蝦幾斤幾兩媽你心里明鏡似的。我是吃了一個肉包子,那是一個同志請我吃呢。”
她的聲音那么低柔,那么堅韌,那么誠實,只要是個肉做的心都要動容。
大家都是相信她的。
偏黃有娣不信,揉著大腿站起來,又尖又薄的嘴皮子翻飛著,“一個肉包子一毫紙,你說誰瞎了眼請你這個丑貓吃,長這么丑,一點都不像我和你爸,肯定是前世壞事做多了,現世報呢!不老實點,別以為投了我這就能得好報!”
常寶嘉聽在耳里,無動于衷。轉瞬間,心中卻是起了波瀾,他來了。會不會覺得她是個麻煩,而不再提婚事?
是要堵住自己媽的嘴,還是讓他看清,他挑的是什么人家的女孩?
她很緊張,手心都濕濡了。
眨眼間,趙建國到了,不悅地望著黃有娣質問:“你是誰,居然滿嘴封建迷信?男性精.子與女性卵子結合在一起就孕育了生命,哪來投胎的說法!”
個后生長得好俊!氣勢好強悍!
所有人怔住了,就連展翅的燕子都停了下來,立在電線桿上,仿佛也被這個闖入泥巴滾滾的破落村子的少年吸引。
什么精.子卵子的,鬼先知道!
黃有娣的心驀地縮了縮,有些害怕,也很茫然。
這是誰家的孩子長這樣俊,還跑鄉下來了,不知道訂親沒有呢,瞧他穿的這身服裝,更是威武!她侄女可是村子里最最出挑新時代女性,這馬上高三了呢,正好趕上恢復高考第二年,就算考不上大學,畢業后就能分派好工作。
黃有娣越想越高興,笑嘻嘻地問:“哎喲,我說你這后生長得可俊,訂親沒有啊?我家侄女可漂亮了,又會讀書,那大字啊,寫得漂亮不得了。要不,挑個時間見個面?”
新時代風氣都很開放,青年男女早就可以自由戀愛,但父母親戚還是很熱心張羅婚事,搭橋牽線。
像趙建國這樣器宇軒昂的人才,任哪個婦女婆子看了都要流口水。
然而趙建國根本沒理會黃有娣,心思都放在常寶嘉身上,仔細通過薄衫破裂的痕跡察看她的傷痕,一共有五十一道!霎時寒聲道:“我遲點給你一把刀,以后誰敢動用私刑打你,使刀子自衛,不犯法。”
常寶嘉紅著臉,一直躲著他,又怕他不高興當街和她拉扯,光天白日的不像話,要是落下話柄對他名聲也不好,只好任他拉著手臂看。
“刀?可使不得,我賣魚去得太久了,我媽以為我偷懶呢,家里的活還有那么多,打我是應該的。”常寶嘉垂眸,從來只會逆來順受,卻是第一回跟外人說這種話,低低的聲音帶著絲試探,更多的是堅韌,“你回去吧,我還要挑肥淋果樹呢,荔枝都要好生管著,不然結的果子不甜,到時不符合隊里的要求掙不到工分,我可又要挨打了。”
趙建國霎時沉下臉,“我國法治建設會越來越完善,你擁有獨立的人格和人權,即使是你父母也不能隨意打罵你。生之養之,天經地義!”
常寶嘉記得這一年前后,南方深市首先建立特區,人民公社制向鎮、鄉、村基層過渡,婦聯領導人會全面加強爭取鄉村婦女權益,特別是不久后計劃生育的全面實施,對女童的保護力度會大大加強。
像今日黃有娣這樣打她,已經算家暴了,是要被村里的婦女代表批評的。
常寶嘉抬起頭,“麻木不仁”地說:“哪里呢,我媽生我養我,我不好好干活,她打我是應該的呢,誰叫我是個女孩子,不像哥哥弟弟可以讀書出人頭地,還可以幫家里干重活。我就是潑出去的水,長得又不好,將來可以給我媽掙份彩禮就很好了。”
“胡說什么?”趙建國不可思議地注視著常寶嘉,他心中溫柔恬靜堅忍的好姑娘,怎么會說出這種自賤自輕的話?
常寶嘉面不改色地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長久以來的道理,我哪里有胡說。”
村里圍觀的人,無論男女老幼,聽到這話都變了臉色。他們是女人生的,他們也生了女人。
他們當中就有好些女人,特別是那想改變自身命運,不再像自己母親那樣被欺負,抬頭見天、低頭見地的少女,恨這句話恨得不得了,慌忙向父母表忠心,企圖爭取或穩固上學的機會。
哪怕上個小學,將來命運也是不一樣的。
大家都聽到消息,深市那邊人民公社已經散了,馬上從深市輻射全國,所有人心里都憋著一股干勁,所有人都希望擺脫貧困。
而少女們,最希望擺脫不平等待遇。
趙建國太驚訝了,差點錯過常寶嘉平靜得近乎冷血的眼底那抹暗流的揶揄與狡黠,心中突然意會,這是他的小寶貝在為將來踢開這冷血的娘家鋪路呢。
有個巴辣的女孩周春雨因身子不舒服請了假沒上學,她才被村頭的吵鬧聲吵醒,走出家門時,恰好聽到常寶嘉說“女兒是潑出去的水”,連忙沖了過來,指著黃有娣鼻子罵:
“我說嬸子,你不是女人嗎?咱們女人怎么可以為難女人呢,咱們應該團結一致,向社會證明我們女人也能像男人一樣能干,也能成為社會棟梁呀。你落后就算了,還把舊社會的陋習灌輸給新時代出生的保家,你這種行為真是落后,你扯社會主義建設的后腿你知道嗎?”
“我教訓女兒關你屁事啊!”黃有娣先是一愣,突然叉腰罵回去,“你這臭娘皮,臭.貨,上個學了不起?你將來不是嫁給別人做牛做馬的?你不是跟別人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