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一章請求
第六百四十一章請求
顧府外頭總共聚集了百余人,男女老少皆有,此時聽得那老人喊叫,那聲音初時大,卻是越喊越小,到得后頭,撕心裂肺的,已是聽不清楚究竟在叫得什么,其中竟是隱隱帶著哭聲。
眼下早已立夏,正午的日頭照在人身上,不多時便熱得人一頭一臉的汗,可眾人卻是一個都不曾躲開,只立在原地,被那喊聲帶著,都是老老小小的,本就容易動情緒,慢慢也跟著哭了起來。
一時街頭巷尾,一片哭聲,引得路過行人聽了,一個傳一個,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放了手中差事圍得過來,或跟著默默流淚,或立著發懵,或跟著哭嚎。
那顧家管事在得里頭,哪里敢開門,只做什么都不曾聽得,只好靠著門背默默流淚罷了。
隔著一條街,行不過盞茶功夫路程,李伯簡正焦躁地在公廳里頭打著轉。
他轉了一圈,又轉一圈,只聽得外頭哭聲震天,聲音不遠不近,卻半日不見得有衙役回來,也未聽得哭聲停歇,實在焦急異常,只好急急又叫了個胥吏進來,催道:“去瞧瞧怎的回事,明明帶了許多巡鋪過去,半日也不見有人回來,那一處鬧得越發的大,給天使聽了,如何了得!”
胥吏領了命,匆匆出得門去。
李伯簡擦了一把熱汗,只覺得背脊發涼,心中不免有些埋怨。
從前怎的未覺得這些個百姓如此難管過?!
在顧延章手里時,一個兩個都是良民,莫說盜賊奸人了,城中連打架斗毆、聚眾鬧事的都少見!早間才說要巡城,不到晌午就各條街巷中自發組織了人手巡城,下午喊運糧米,未等得天黑就個個領了壯丁去扛搬糧米,連吆喝都不用大聲的!
有時候見得街邊有人爭吵,不用巡鋪過來,就有路過的老人幫著勸了,說什么“多大點事,何妨各自退一步,莫要鬧的大了,屆時傳到勾院耳中,又要叫他抽空想辦法來管事!他已是這樣忙了,何苦要去添亂!”
他當時聽人說了,還在心中感慨,這一城百姓,被治理得與從前堯舜之民也差不離多少,其中想來也少不得他李伯簡管刑名的功勞!
當時他還在自得呢,這才過得多久,怎的就全數變成不服管的刁民了??
也忒看碟下菜了罷?!
合著這邕州城的百姓,不屬鼠,不屬牛,十二個生肖,從鼠到雞,他們一個都看不上,卻是滿城盡皆選了兩個屬相,不是屬蟬的,就是屬蛙的!
冬日里頭顧延章管巡鋪司的時候,城中個個安靜得同鵪鶉一般,一個鳥音都不透,全都縮在窩里頭睡覺,等到自家夏日接了巡鋪司,他們便雨后春筍一般從老巢里鉆出來了,不是嗚呀嗚呀地哭,就是呱呱地叫,叫他趕也不好趕,抓也不好抓!
君可見過,夏日里頭能把那叫個不停的蟬、蛙給悶頭按得安靜下來的?!
正焦急間,忽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名衙役急急走得進來,叫道:“通判,張都監自靈縣回來了,眼下要用前衙接旨!”
李伯簡忍了這半日,本來就一肚子的煩躁,聽得那衙役如此說,好險沒忍住罵出來,只沒好氣地道:“張都監要接旨,爾等自去布置便罷,不消同本官說!”
又不是他李伯簡接旨領功!同他半文錢干系都沒有,這等小事,尋下頭人即可,來找堂堂一個通判做甚!
李伯簡捏著拳頭,還要顧及自己做官的體面,哪怕心中急得不行,也不好出得門去探頭觀望,叫衙役們看來笑話,只好心中暗罵道:旁人養幕僚,個個得力得很,怎的到他養幕僚,一個兩個平日里出些餿主意便罷了,到了這等要緊時候,也不用他們做旁的,只是去看看外頭情形,卻是這也做不好的!
他等了半日,已是心都焦了,聽得外頭聲音越發地大,竟是哭喊震天,雜亂無章的,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一陣一陣的聲浪傳得進來。雖說不曉得出了什么事,可李伯簡卻再坐不住,連忙起身往外走,生怕當真要鬧出亂子來。
——而今管巡衛的卻是他,不再是顧延章,出了事,是要他自家擔責的!
邕州府衙今日當值的衙役泰半都被抽去顧府那一條街上了,此時李伯簡牽了馬,帶著兩個隨從,又四處抓尋了幾個差役護著自己安全,才敢翻身上馬,剛提腳,還未來得及用腳跟踢馬腹,卻見不遠處一人雙腿帶風,朝著衙門飛奔而來。
此人身上穿著巡鋪服色,果然是他前頭才派去探看的差人。
李伯簡連忙攔問道:“顧府門口情形如何了?”
那差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得上峰就在門口,一面擦著汗,一面喘著氣回道:“好叫通判知曉,顧府門口已是無事,而今聲響……聲響雖大,人卻安分得緊,好險不曾鬧出事來!”
李伯簡還未來得及松了一口氣,卻聽不遠處又傳來一浪震天的呼聲,少不得自肚子里頭又冒出許多狐疑來,復又急急問道:“這樣大動靜,如何能說不曾鬧出事來!而今究竟里頭是個什么樣子!”
那差人忙道:“通判莫急,此時乃是張都監在那處同人說話,要給州人帶話上京,眾人爭先恐后搶著說話,才使得聲音大,并無大礙!”
李伯簡聽得未生出大亂,又聽聞張定崖在,終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果然,片刻之后,那一陣陣的呼聲便漸漸停歇下去,又過了半柱香之久,李伯簡派出去的幕僚才一個接一個喘著粗氣回得來,同他一一將情況說了。
原來今日正巧張定崖為著接旨,特從靈縣回邕州。
朝中要打交趾,自然不能光憑幾份廣南發過去的奏折、戰報就調兵遣將,少不得要多做問詢。
陳灝要坐鎮廣南,自不能動,王彌遠重傷初愈,不好跋涉,至于平叛軍中其余副將,亦有兩人重傷,點來點去,卻是張定崖最為合宜,趙芮便召了他回京,查問交趾軍情同兩軍兵力。
此事雖然旨意未發,可朝中盡皆得知,也無人把此事當做什么秘密,天使在邕州住了這月余,州衙里頭許多官員早已知曉,少不得傳到外頭去。
邕州百姓原是擔心人走了不回來,像張定崖這樣只是去述職的,據說還能升官,卻是個個歡歡喜喜,原只幫著高興,此時半路截到人,卻是不曉得哪個福至心靈,起了主意,要他幫著送信給京城去,請朝廷把顧勾院給“放回來”。
“張都監見場中甚亂,便交代百姓,喊他們按著街巷把話合在一處,屆時叫人寫做紙交于他,必能帶去京城,旁的不敢說,親自交到顧勾院手中,或是送到朝廷中書門下,卻是能拍胸脯做保證的,又指派人引著百姓各自散了……”
“眼下顧府門前已是沒幾個人了,百姓排成隊列正往外走……”
陳灝這才終于聽得一顆心全數放回了肚子里頭。
顧延章回京轉官之事早成定局,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回邕州。
他立下這樣大的功,不管朝中黃相公如何鬧著說要治罪,不過只是鬧給天子看罷了,此回入朝,升官倒是其次,想來得的差遣定是個極好的去處了,哪里還會再派來廣南這等苦難之地!
這等道理,是不可能同州中那等大字不識兩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愚民解釋的,只是人都是在興頭上最難管束,怎么勸也不會聽,也不好勸。
可張定崖這般敷衍過去之后,過上三兩個月,帶得顧延章另有差事,不得再來的信回來,州中人早各過各的日子,必是不會像今日這般沖動,也會因為人多擁擠,群情激奮,引出大亂子來。
解決了這樣一樁自家不知當如何處理才好的棘手事,李伯簡心情大好,忙轉頭掃了一圈,特尋了方才進來稟話的那一名衙役吩咐道:“去瞧瞧正堂處東西收拾好了未曾,一會張都監還要接旨!”
前一刻還是“不消同本官說”,后一刻就變成了“去瞧瞧”,這般變臉的功夫,偏還這般臉皮厚,叫那衙役看了,好險沒笑出聲來,趕忙應了回得正堂去。
果然未過多久,張定崖便回得衙門,自在正堂處依禮接旨,要他三日內交接手中事項,去往京城述職。
張定崖手中雖領著兵,卻有副手在,雜事做得少,交接起來倒也便宜,再兼他自小四處行走,早習慣了樣樣簡單,也無甚行李要收拾,不過一個親兵幫著打點,攏個大包袱裹起來便算了事了。
他旁的都不管,只特意交代了一樁事,說是不要騎驛站的馬,只要騎自己愛馬,喊親兵須得提前把上好草料足足喂了,免得它出門時嫌頭夜做宵夜的草難吃,要鬧脾氣。
張定崖這一處收拾完畢,眼見次日一早便要啟程,正要出去看看自家愛馬,卻聽得外頭一陣敲門聲,驛卒在外頭問道:“都監,外頭有幾個城中的老人候著,說是有事求見。”
他曉得是為著前幾日的事情來的,忙道:“請他們去廳中坐著喝茶,我這便過來。”這便隨手扯了件上臺面的衣衫罩了,認真收拾了一番,匆匆去得驛站廳中。
廳里頭已是等了三人,都是城中德望高、見識深的老人,此時見得張定崖進來,人人盡皆站起來相迎。
雙方見過禮,當頭一名老者便將手中一本冊子呈了過來,道:“有勞將軍,此乃州中百姓之語,請轉與勾院,請他多少抽空看看,全是邕州人一片誠心。”
其人話說得鄭重,一面說,一面眼圈卻是微微發紅。
張定崖連忙雙手接過,口中道:“老先生但請放心,此去京城,我定是親手交于延章之手!”
他手中掂了掂那冊子,只有些奇怪,問道:“只有一事,當日說有一份萬民書要與我帶回京,遞進中書,請朝中看顧邕州,將延章派來此處做官,卻不曉得此時那萬民書何在?”
這話方才問出口,卻是見得對面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卻是上前一步,齊齊跪在了地上。
打頭那人道:“此事乃是我等自作主張……還請將軍將我等言語寄與勾院,就說……邕州百姓上下一心,請他此去朝廷,好好做官,最好年年留在京城,莫要再回廣南了……”
張定崖聽得一愣,半日沒有反應過來。
那老人一面說,眼淚一面往下淌水一般地流,只哽咽著道:“勾院升官不容易,他立了這樣多大功,而今才是個勾院官而已,終于眼下得了機會回京,將來還有許多路要走,我等只盼他平步青云,不要被邕州這小小的邊陲之地束了足……”
他說到此處,再忍不住,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將頭靠在地上,一句一哽地含糊道:“勾院今歲不過二十,請他好好保重身體,最好這一世要活得長長的,在京中時時記掛著我等百姓,他有如此能干,將來千萬不要學了壞,只時時想著我等……幫我們百姓謀生路,不單只邕州一城,最好澤被一國,才不負我等今日苦心……”
他說完這話,已是只曉得伏在地上哭,半日說不出話來。
旁邊一人也是哭,卻是接著道:“還請將軍同勾院說,他在朝中行好事,我等自會在邕州給他供香火……不管他后人如何,此處百姓年年歲歲不會忘了,將來也會傳與后輩,同他們交代,若無這一位勾院,州城早破,城中再無聲息……請他安心做官,旁的俱不用想……”
又道:“只說邕州上下都想他,盼他莫要回來,盼他任任得官都能立下大功,早日入臺入閣,官做得越大,事情才能做得越多……邕州百姓不想他回來,求他只留在朝中便罷……等到將來勾院致仕了,邕州百姓自當敲鑼打鼓,尋人去京城接他回來,只在此處養老便罷……我等供養他一家吃穿住行……”
聽到此處,張定崖已是被引得滿臉是淚,連話也不曉得回,只曉得呆立在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