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當時只道是尋常
第三十四章當時只道是尋常
“王爺抬舉了,在下本是山野之人,哪里認得這位女大人。”畫十三對關天瑜客氣地拱手笑了笑,但關天瑜仍是以冷漠報之,不多看他一眼,不多搭一句話。
宣王見了,十分善解人意地笑著說道:“天瑜就是這個冰山脾氣。半面紅,此次畫館初審沸沸揚揚的,你過了沒有啊?”
畫十三不禁打從心眼里對這位和藹又溫厚的王爺疑惑起來,他彬彬有禮地回道:“晚生不才,僥幸過了。”
“周太傅好眼光,選出來的果然都是青年才俊。你們好好準備,本王先告辭了,復試的時候本王再來湊熱鬧。”宣王言笑晏晏地說著,又轉身看向殷澄練,親切溫言道:“澄兒,你可真是凈給張將軍惹事,既然命案確與你無干,一道回去吧。”
殷澄練滿臉是壓也壓不住的玩世不恭,他翹了翹眉,正要回話,卻被直來直去的張越恒搶先說道:“宣王殿下要去城東,我們要回城南,并不順道。”
宣王臉上如沐春風的笑意依舊,但眼底閃過一絲幽暗不明,他走到張越恒身前,語氣低沉感傷地說道:“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不肯像一起馳騁疆場時喊我一聲‘宣遠大將軍’。”
“宣王殿下,終究是宣王殿下。”張越恒目光如鋼看著宣王,每一個字重重落地。
“皇叔,張老鬼喝多了就這個德性,你別計較。只是他把這畫館搞得烏煙瘴氣的,還得整兵收帳,收拾收拾,一時還走不開。”殷澄練乖覺有禮地幫他口中又愣又倔,不是棒槌、勝似棒槌的張老鬼解釋道。
“我正好要帶光風、霽月去城東買些東西再回宮,我隨王爺同走。”關天瑜拉著兩個小孩跟宣王一道離去了,畫十三目送她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框外。
一場熱鬧漸漸止息,眾人紛紛散去,周榮派人把暈倒的徐達帶到別處妥善照顧,又和應承昭竊語了幾句,便皆離去了。
畫十三心中回想著關天瑜決然轉身離去的那一幕,好像無聲地訴訟他當年的突然失約,他的心頭不禁隱隱作痛。有些人的默默轉身,對有些人來說就是震耳欲聾。
城東、城東……
畫十三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什么似的,眼里的黯然傷神褪去了大半,疾步從畫館里沖了出去。他走得太過匆忙,絲毫沒有留意到身后濃妝艷抹之下的京墨失落悵然的目光。
此時,館外已是夜濃如墨,涼風細細亂翻著畫十三的衣角,他從畫館走到了城東的街道攤子,這十年間他獨自去過許多地方,可從沒像這次這樣期待又慌張。
城東夜市繁華熙攘,人聲喧騰鼎沸,賣紅薯的賣胭脂的賣首飾的賣古玩字畫的,吆喝一聲接著一聲,織成一片。
畫十三被人群擠得東斜西歪,他沖一個地方努力翹首張望著,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她一定會在那里,他如千山一葉,從人潮人海中飄搖飛向她,只是,葉落歸根只消一季,他卻花去了人生中最好的十年。
“小瑜,是我。”
畫十三在集市最邊緣處的一個面具攤子前停下了,這里人跡漸稀,燈火幽暗,但他一眼就認出了攤子前戴著空白面具的女子。
這個攤子,是會他和關天瑜小時候最喜歡來的地方,那時他們總會把攤子上花花綠綠、千奇百怪的面具戴在臉上一個一個試個遍,然后他只挑一個空白面具買走,她什么也不買,惹得老板煩透了這一對小孩。
此刻,畫十三站在帶戴著空白面具的關天瑜面前,耳旁回響起當年攤子前總有兩個稚嫩嬌柔的聲音在對話:
“小白哥哥,你為什么老是喜歡這種一點圖案都沒有的空白面具呀?”
“空白的,就可以讓我隨心畫上我喜歡的圖案了。”
“切,知道啦知道啦,小白哥哥畫畫最厲害,你最喜歡的圖案是什么呀?”
當時少年,青澀如梅子,呆呆地看著笑靨如花的總角女孩,不好意思說出什么話來,只是反問道:“怎么每次來小瑜一個面具都不買呢?是不喜歡嗎?”
精靈一樣的女孩眨了眨如暗夜星彩般的大眼睛,笑盈盈說道:“我才不要戴面具呢!不過,小白哥哥喜歡這里,小瑜也喜歡。”
誰說往事無聲?若忘了,倒省心。畫十三收回思緒,忍住心頭五味雜陳,說道:“小瑜,我知道你怨我當年失約,可這十年來,我一直掛念著你在京中的境況,知道你在宮里安然無恙地成為大殷第一個女史官我才放心了些……”
“女史官?”畫十三身后響起一個稚嫩清脆的聲音,“小瑜,這個人是不是在叫你啊?”
畫十三心頭一驚,聞聲回頭,看到關天瑜正拉著兩個小孩子靜靜站在他的身后,她看到畫十三也微微吃驚,但玉顏之上,如秋月秋霜的冰冷淡漠始終不改,隨即利落轉身,好像不愿意多見他半刻。
畫十三見她毫不留情地轉身就走,急忙出言阻攔道:“我失約確有苦衷,你當真不肯聽我解釋嗎?”
兩個小孩子扯了扯關天瑜的衣角,她疾走的腳步停了下來,微微側了側頭,對身后的胎記公子淡淡說道:“夜色已深,晚半刻宮門就要關了。”
“小瑜,你給我半刻時辰也不行嗎?”
“別再叫我小瑜!”關天瑜猛地轉過身來,光風和霽月頭回見到一向冷靜淡漠的她發這么大脾氣,嚇得差點抱在一起哭出來了。
關天瑜終于肯直視無礙地盯著畫十三的眼睛,她明明有積壓了太久的千言萬語想要當面和他說,可現在,卻只能淡淡地說一句:“如果當時你來了,這道宮門如何管得住我?”
“我現在回過來了。”
“可你已不再是你,我亦再也走不出那道宮門!一切都晚了。”
“等我回宮。”
關天瑜微微一怔,隨即唇邊扯出一抹苦笑,她搖了搖頭,帶著光風、霽月消失在街尾的濃濃夜色之中。
畫十三緩緩收回了追也追不到的目光,心里暗暗下決心,他不論如何一定會通過畫館復審,才能名正言順地進宮,才能給當年或被人遺忘或被人銘記的人和事一個交待。他低眸思量間,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驀地轉過身去,卻發現身后空無一人,一個空白面具被隨手撂在了攤子上,他拾起面具湊在鼻下嗅了嗅,上面除了殘留著一抹濃烈馥郁的脂粉香外,還夾雜著一縷淡淡的藥香。
“糟了。”
畫十三舉目環望四周,除了遠處有如織的人潮,別處沒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他轉念想到,沁園離此處只隔了一條街,心里更加涌起一番波瀾。他踏著幽暗的月色往畫館走去,心里悶悶地自語道,都怪這夜色,黯然無邊,令他竟沒看清,剛才戴著空白面具的女子一身裝束分明是舞姬扮相的京墨。
“紅少!你跑哪兒去了!我回來后到處都找不到你!畫館里的人都說你被誰誰誰請去吃茶了!”長靈一聽到畫十三回來了,擔心不已地焦急詢問。
“沒什么,我只是出去走了走。長靈,你出去這么久,要追的人想必有了消息,說來聽聽。”畫十三進屋后,緊緊地合上了門。
“我…我跟丟了……”長靈撓了撓后腦勺,緊緊擰著眉頭回道。
畫十三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是何人,竟能在長靈的手里逃之夭夭?”
“此人輕功十分了得,在鬧市中飛檐走壁像一陣風似的,根本沒有一個人能覺察到。我跟到城中心繁華地段,就跟丟了……”
若論輕功,元涅山的空空道人說第二,天下無人敢稱第一,長靈筋骨精奇,武功上面更是青出于藍,多年為畫十三辦事,從來沒有過這等失誤,畫十三不禁漸漸蹙起了眉心。
“據你所說,是在眾人涌入徐飛房間時你聽到這個身法不凡的人匆匆離去的?”畫十三看著長靈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頓時想起了他和京墨潛入徐飛房間后,在眾人進屋時趁亂悄悄溜入人群。他頓時明白了什么,眉尖越蹙越深:
“這個人,恐怕之前一直潛在徐飛房中。對了,殷澄練。”
房間中的徐飛自然不值得這等高手出動,只剩下那個糊里糊涂被打暈的倒霉皇子。畫十三不禁心頭一揪,難道有人在針對殷澄練?他一時想不出什么頭緒,又細細回想起徐飛之死,耳邊一直回響著徐達在昏迷之前說得莫名其妙的那句話:
周太傅話里有話。
周太傅…話里有話…話?
畫十三猛然一驚,急忙問道:“長靈,徐達此時身在何處?”
長靈不明所以地訥訥回道:“徐達?聽說暈倒后被周太傅派人安頓到別處了,他怎么了嗎?”
“糟了。”畫十三的眉心越凝越深,他一直奇怪,周榮到底為了什么會對徐飛投以青眼,現在一想,恐怕就是徐達沒頭沒尾的四個字:
畫里有畫。
“長靈,你馬上去找徐達,剛過去沒多久,周榮不可能這么快就把他轉移到別的地方。翻遍畫館你也一定要把他帶到這里來,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徐飛之死真正原因的人,晚了片刻,恐怕這兄弟倆就要在地下聚首了。”
聽了畫十三憂心不已的交待,長靈急忙準備出門去找人,臨走前,長靈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猶豫了一下。
“怎么了?”畫十三鮮少看到長靈這個辦事干凈利落的直腸子還有遲疑的時候。
“長靈想起來剛才追蹤那個神秘人時,有個細節,不知道該不該說。”
一向心比胃大的長靈能發現的細節,也不知還算不算細節。畫十三急忙問道:“什么細節?”
長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香囊,遞給了畫十三:“這個香囊是從神秘人身上掉下來的。”
畫十三細細打量著香囊,頗為生氣地說道:“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不早告訴我?長靈,你什么時候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不成?”
“十三少!長靈對你的心天地可鑒啊!”長靈十分委屈地垂著頭,砸了砸嘴繼續說道,“這個香囊的味道,很像一個人,不過我也不敢肯定,畢竟很久沒見到他了。”
“誰?”
“長機。”
長靈神色復雜地說出了這個許久不曾提起的名字,畫十三不禁大吃一驚,一雙墨眉蹙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