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長恨人心不如水
“你們想必也記得,前兩天殿下還和圣上在姜皇后宮中商議大事,父子其樂融融。而今殿下奉圣命南下辦事,可眼瞅著再過幾天就是姜皇后的祭日了,故殿下先派個小廝過來打點打點。”畫十三款款道來,看了看京墨。
京墨會意:“我是澄殿下專門派來收拾姜皇后寢宮的,好等殿下回來后可以在這里多待幾天,靜思亡人。令牌為證。”
衛兵們面面相覷,面露難色道:“雖然是澄殿下的人,但…但我們也不好就這么放人進去啊,不如…不如二位去找皇上討一道口諭也好……”
“皇上近日國事繁忙,我大可為此事去打擾皇上。只是不知到時候,皇上是會怪罪皇子不懂事呢,還是會怪罪幾位兵大哥不體圣心呢?澄殿下榮寵漸隆之勢各位想必比我更清楚吧?”畫十三言語從容地威脅道。
為首的衛兵頭子猶豫了一下,便率先讓出了路:“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若皇上怪罪下來,還望殿下能說明緣由。”
畫十三點了點頭,轉身對京墨低聲交待:“尋常人不會想到這個地方,就算想到也無法進入。而且皇上前幾天已經來過了,加上朝中事忙,必定不會顧及這里。你在這好好藏著,三日后,我來接你。”
京墨當然不放心離開畫十三半步,可事已至此,能做的只是讓他少操一份心:“好。但你也得答應我,一定要平安無事。”
畫十三重重點頭,目送著京墨走進了蕭索寂然的宮墻之中。他看了眼守衛森嚴的衛兵們,才放心地回到了翰林畫苑。
當他走進這個曾經最熟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師兄師弟們在墻角桌旁嬉笑打鬧,可當他一眨眼,原來只有一片白茫茫雪地。
時而有三五個畫師匆匆走過,但身上穿的卻不是畫師長衫,而是末等官服,來往亦不以同門相稱,而以大人相呼。畫十三合了合眼,心里不禁唏噓:“物是人非啊。”
“你就是在殿前出盡風頭的畫十三了?”一個蓄發花白,頭戴官翎的老頭緩緩走了過來。
“不敢。”畫十三看他覺得有些眼熟,想了想道,“在下沒記錯的話,畫館審核之時,閣下也在考官之列,敢問如何稱呼?”
老頭莫名其妙地冷笑一聲:“不錯,我協同周榮,哦不,周太傅料理選拔事宜。我可是親眼目睹了你這個城府深沉的年輕人是如何從周榮眼皮子底下脫穎而出。”
畫十三不知對方是敵是友,而且打量著這老頭的年紀,如果原本就是畫苑舊人,畫十三不會不記得,方才問他姓名他也避而不談的樣子更是古怪,畫十三欲轉身離去:“在下還要收拾住處,失陪了。”
“你的《鳳凰圖》我也看過了!”老頭在身后忽然說了一嘴,“你一定奇怪,我這把老骨頭若一直在畫苑,你怎么不認識。”
畫十三聽出幾分似友非敵的意思,他幽幽回頭:“你能認出《鳳凰圖》中的筆法?你到底是誰,何必跟我說這些?”
老頭忽然摘下了官帽,在畫十三詫異不解的目光中緩緩走到了墻角,拾起了一把掃帚,靜靜地掃雪,一直掃到畫十三的腳下。
畫十三的眼睛越瞪越大,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古怪的老頭:“你…你是馮伯?”
老頭黯黯放下了掃帚,一雙渾濁的眼睛泛起了淚花,他顫顫巍巍地抓住畫十三的肩頭:“誰能想到,當年翰林畫苑的一個掃地雜役今日竟成了太傅手下的大官?誰又能想到,畫苑里的畫師們紛紛不知所蹤之后,茍活下來的,也只是一個卑微無用的老雜役!”
“馮伯,你現在,在為周榮做事?”畫十三保持著冷靜。
老頭摸了摸被他放在桌上的官帽:“他相中我身在畫苑,卻又非姜派之人,所以竟讓我一個只會掃地打雜的無名之輩,做監督畫師的考官。但其實,每每只是落實他的意思罷了,畢竟這里,他一個人說了算。”
畫十三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伸手把馮伯摘下的官帽又幫他穩穩當當地戴了回去:“命運弄人,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姜派之禍,成了馮伯之福。這頂官帽,可是師父無力給予的,馮伯好生戴穩了。”
“糊涂小子,你這說的什么話?我若不是仍舊懷緬姜太傅的遺風,何必冒險在周榮眼皮子底下特地找你搭話?”馮伯凹陷的眼珠里泛起了點點光亮,追憶道,“塔矢攻入京城的那年,敵軍驍勇,一路勢如破竹,只剩一條街就攻入了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皇上的府邸門口。那可是烏泱泱的三千蠻夷精銳啊,眼看無力回天,周旋數日之后,竟然被一個文弱書生只身擊退三千大軍!”
“師父是文人,他用他的萬全之法,保住了大殷。”畫十三深深悵惘,“這件事,應該已經沒多少人記得了。”
“就算記得,也不敢相信吶!”馮伯難掩滿目崇敬之情,“誰會相信一群虎狼之師就被姜太傅的幾幅畫唬住了?”
“可這幾幅畫并非尋常之畫,師父此舉也不是投機取巧。”畫十三回憶道,“幾百尺長的巨畫,從魑魅魍魎到鬼怪亂神,每一樣角色都正中塔矢蠻子的下懷,師父幾天幾夜沒命地畫,每一筆都用上了‘螢火之效’。所以當他倚畫為屏,只身攔在塔矢大軍面前時,畫中無數神鬼在夕陽的斜照下躍然之外,塔矢頓時潰不成軍,皆以為大殷有天神相助,退守邊境不敢妄動。”
“姜太傅的風采,我當時躲在不遠處看得一清二楚。真如奇跡一般啊!”馮伯的神情無限神往。
“馮伯找我,應該不只是為了追憶先師舊事吧?”畫十三回了回神。
“有一件事,我在心底埋了十年。如果不是姜派仍有活口,恐怕就被我渾渾噩噩地帶到棺材里去了。”馮伯忽然變得警惕無比。
畫十三心口一緊:“十年。難道是與師父之死有關的事?”
馮伯神色凝重地微微點了點頭,飛快地掃了一眼四下無人,伏在畫十三耳畔把埋在心底的秘密絮絮道出。
畫十三的眼睛越睜越大,但又緩緩無力地合了合眼,似乎泄了氣一般:“果然,周榮是把毒下在了墨汁里。師父瞑目之前,我曾看見周榮偷偷收走了師父桌上的什么東西。”
“知道我告訴你這個是為什么嗎?”馮伯看著默然思量的畫十三,著急道,“不是急著讓你查清楚姜太傅被毒死的細節,也不是白白送給你一個屁用沒有的人證!”
畫十三眉峰微舒,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會小心的,多謝馮伯。只是,周榮未必會故技重施。”
“他十有八九是會的。”馮伯咬了咬牙,“貪得無厭的人從來不管手段是否重復。最重要的是,他的茶筒已經十年未換了。”
“茶筒?”畫十三不禁大吃一驚,“馮伯的意思是——”
“不錯。”馮伯神情越發嚴肅,“十年前我親眼看到他從這個茶筒的底座里把東西倒進了墨汁瓶里。”
“周榮為人一向膽小謹慎,可若連把柄都十年不曾銷毀,那么只能說明一點。”畫十三咬了咬牙床,滿腔恨意難消。
“我能幫你的,也就到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小心。”馮伯拍了拍畫十三的肩膀,轉身在雪地里緩步離去了。
臨走前,又回頭看向畫十三,揚手指了指自己頭上的官帽,笑言道:“這個東西可不比掃地的掃帚干凈。不過,我捫心自問,好歹不算辜負我心中的一代宗師——姜黎了。”
畫十三怔了怔,拾起了掃帚在自己所站之處三下兩下掃出一方清凈地,笑回道:“若烈日難消積雪,何妨拾起掃帚,掃去一寸污埋,便得一寸清白。”
夜里,畫十三在榻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透過菱形窗框可以看到屋外飛雪滿天,悄無聲息地席卷天地,他看到,白天用掃帚掃出來的細密痕跡很快就淹沒在雪海里,消失不見了。
天地茫茫,他置身在初始的地方,靜聽萬籟俱寂。有那么一刻他恍惚了一下,好像師父隨時就會開門進來,叮囑他是時候熄了蠟燭、早早入睡了。不知怎么,畫十三也想起了周榮,早年溫文有禮的周少傅。
“溪風啊,過來。”一襲長衫清白如水掛在豐神俊朗的男子身上,輕輕摸了摸孩童的腦袋,“又被你師父罰了是不是?師叔今天去宮外作畫,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東西,你看!”
孩子苦著臉接了過來一個布包,打開一看頓時笑逐顏開:“是面具!而且這么潔白,還沒被人畫過!多謝周師叔!”
孩子口中的周師叔愛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孩子啊,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一見到生人恨不得鉆進地底下去,想要什么呢,也從不敢開口,心思呢又比小姑娘還細。你師父啊一身正氣可不明白這些小心思,他呀,連腿毛都是正的!哈哈哈。”
周榮爽朗開懷的笑聲穿過日久年深的紛紛擾擾,回蕩在畫十三的耳邊。他起身吹熄了蠟燭,喃喃唏噓:長恨人心不如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