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尹淳從破舊的懷里拿出了一本《九國紀》,這還是緋傾歌偷偷塞給他看的,村子里幾乎沒有識字的人,姚尹淳念的書,其實都是緋傾歌背著程九教他的。
那個瘋子,連他這個十五歲的男孩也忌諱著。
有時候,連姚尹淳也會覺得傾姨……其實很可憐,她分明那么好的女子,本本份份,連最初的嫁人都是被迫的,然而,村子里的女人們管不好自己的丈夫,卻還要一句句地罵著她娼、婦,說白了,無非是那個粗鄙的女人們嫉妒而已。
垂頭看了一眼身上的披風,姚尹淳輕輕地笑了笑,伸手將緋顏攬到了火邊,“顏兒,你怎么會跑出來?傾姨不擔心么?”
聽到姚尹淳這么問,緋顏突然一楞,臉上的笑意驀然消失,“是娘叫我跑的……她不想我呆在家里!”
說著,緋顏的身子便抖了起來,“爹非要和娘吵架,甚至一次次地動手打娘,娘不想我看見……”
緊緊地捏著手,在緋顏的記憶里,程九最初是一個那么溫和的父親,他會抱著緋顏,會把好吃的省下來給他和娘,會走到很遠的地方給他買很多很多的玩具,寧可自己不吃飯,也會讓他和娘親穿最漂亮的衣服。
可是,不知何時……溫和的父親開始變得疑神疑鬼,娘只要掃了別人一眼,父親便會大發雷霆……漸漸地,父親變得越來越恐怖,甚至會動手打人!
緋顏是在桃花盛開的季節出生的。
從小,緋顏便與緋傾歌特別親熱,而他所謂父親,縱然對再好,可是緋顏卻還是親近不起來,更別說后來他一次次地對緋傾歌動手了!
他們母女二人是一體的,而程九永遠被隔在了門外。
從有記憶的一日起,緋顏從來沒有在緋傾歌的眼睛里看見過歡樂,他知道娘親是不愛那個人的。
只有在桃花盛開的時候。緋傾歌才會露出淡淡的笑……
她喜歡在春天的桃花樹下跳舞。看著一瓣瓣的桃花瓣從樹梢間飛落,緋傾歌那紅裝才會像是活了一樣。
也許正因為這樣,緋顏便隨了緋傾歌,那么喜歡桃花,那么喜歡紅色!
村里的女人都視他們母子二人為猛虎,把孩子和男人看得緊緊的!生生將緋顏和緋傾歌孤立了,縱然在這生活了十年,可是……他們母子二人終究溶不進去。
同齡的孩子從不與緋顏一起玩耍,只有緋顏與緋傾歌相依……
緋顏最快樂的時光便是桃花盛開時候,七歲那年。在一片開到荼蘼的桃花下,緋顏得到了這村里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人的關心。
姚尹淳便是那年出現在桃花樹下的。
那年,緋顏七歲,姚尹淳十二歲。
他跪在緋傾歌面前,“傾姨,請你教我識字,我想走出去……我想考狀元。”
從此之后,躲著程九。每天,他們都會躲到桃花樹下……
緋顏和姚尹淳開始一塊學字,一塊念《九國紀》,一直一直……就如此過了三年。
姚尹淳是除了緋傾歌之外,十年來,緋顏第一個接觸過的人。
十歲那年……姚尹淳對他說,“顏兒放心,淳哥哥會照顧你的,絕不會拋棄顏兒!”
緋顏相信了!然而……他錯了!
“淳哥哥!”姚尹淳微微楞了一楞。眼前這個孩子,雖然只有十歲,然而,一雙狹長的鳳目,以及同她娘相似的容顏,已經讓他看起來與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不相同了。
緋顏伸手去攬姚尹淳的腰,眨著好看的鳳目,連聲音都是糯糯的,“淳哥哥!”這一聲一聲,滿滿的全都是眷戀,緋顏將頭埋到姚尹淳的胸口,“顏兒長大了,就要嫁給淳哥哥嘛!”
沒由來的,姚尹淳心口一慌,心臟處的跳動頻率已然開始改變,十五歲的大男孩子隱隱知道了些什么,卻沒敢往深處去想。
緋顏和緋傾歌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淡淡的桃香,哪怕已經到了大雪漫天的時節,那股桃香卻半分沒有減少……
兩個人一起裹著緋顏的那身小紅祅,身邊的火忽明忽暗,哪怕山洞之外冷得結冰,然而,只要呆在這里,緋顏卻感覺到一絲寒意,滿心的暖,滿眼的笑,“淳哥哥,顏兒要聽哥哥說故事!”
姚尹淳的手在緋顏臉上滑了滑,片刻后,又好像被燒著了一般,猛地縮了回去,緋顏有些不高興,固執地拉過姚尹淳的手又朝著自己的臉蛋上覆去,這一次,無論姚尹淳如何用力,緋顏都沒有再放開,直到覆在臉上的那雙手不再掙扎,緋顏這才滿意地合上了眼睛。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姚尹淳開始給緋顏講開國帝皇帝姬蓮的有故事,說那一個硝煙彌漫的傳說,緩緩的,悠悠的,時間過的如此之快,沒多久,外面的天空已經灰暗了,而懷里的人也已然睡去。
姚尹淳嘆息著,眉頭緊緊地皺起……
懷里的小人兒似乎做了個美夢,唇角挑得越來越高,然后呢喃著喚了一聲,“淳哥哥!”
姚尹淳身子一抖,好像這句淳哥哥會吃人一般。
第二天姚尹淳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空了……
昨夜燃燒的柴和也已然只余下一堆灰燼,苦笑了一聲,姚尹淳只覺得有些失落。
外面的雪堆上已經沒有了腳印,想來……那個精致的娃娃已經離開許久了!連他的腳印都已經被風雪重新淹沒,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惚然間,姚尹淳也會覺得……緋傾歌和緋顏似乎也是不存在的,他難以想像,他們這樣的村子,如何會出現那樣的人兒啊!
姚尹淳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心口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與山村里別的男孩子不一樣,十五歲這樣的年齡在村子里已經不算小了……這一年里,陸陸續續有女孩家來串門,他那每日咒罵不停的母親知道是為了干什么,他也知道……
然而。他卻從沒有生過那樣的心思!
每每夢境里。總是一片桃樹,還有被他稱知為老師的女子,以及那個總是圍在他身邊的小孩子,他們被漫天的桃花雨遮著,兩人都笑著朝他招手。
有時候,姚尹淳總是分不清睡著時候的那些場景究竟是夢還是回憶……
漸漸的,那個娃娃開始長大……而他夢境里的那兩人突然只有一張臉了,一模一樣!每到這個時候,姚尹淳總會帶著一身的汗意驚醒。
也是時候去回去了,姚尹淳想起病床上的女人。眉頭不知不覺便皺了起來,也不曉得回去后。又要面對怎樣難聽的漫罵!母親怎么可以是她那樣子呢?母親應該如同傾歌老師那樣……連眉眼間都是柔潤的,這么一想,姚尹淳又是一個激靈,也不知是不是山洞外的雪被風送了進來,剎那間,他只覺得冷到了心口深處。
沒等姚尹淳邁步從山洞中走出去,那個穿著小紅祅的娃娃又從山洞口鉆了近來。此刻,他的紅裝已然變得雪白。
姚尹淳目光中一片驚訝,然而,到最后,那樣的眼神全都成了濃濃的喜悅!
“顏兒?你不是走了么?”問出這話以后,連姚尹淳也覺得自己傻,因為緋顏的手里正好是一捧干桃子。
他沖著他咧嘴,笑的那么明媚,滿室的桃香暖如沐春。“淳哥哥,顏兒和娘一起晾的桃子……都干了,很好吃呢!”
緋顏眸中如此明亮,獻寶一般地將桃干湊到姚尹淳的身邊,“淳哥哥先吃!”
姚尹淳張了張口,幾步走到緋顏身邊,半蹲下身子將緋顏紅裝上的白雪都給吹落……
或許是雪花落到了眼角,姚尹淳眼中一澀,有什么東西怎么也攔不住,就要這么掉下來了。
“淳哥哥!”緋顏明媚的笑漸漸拉平,語氣里也不由的悲哀起來,“淳哥哥,你怎么哭了!”
那時候的緋顏,總是因著一個人的高興而高興,因著一個人的眼淚而悲傷,那時的他,所有的生活重心,無非身邊最愛的兩個人。
每當后來想起那時的自己,緋顏便會不由的嘆息,為什么要投入那么多感情呢?為什么要將生命里所有的情緒都為之綻放呢?若是他當時少真一分,那么……是不是如今也不會變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寒冷?
“淳哥哥不要哭!”緋顏垂下腦袋,又將手中的干桃子迎了過去,“甜甜的,就不苦了,娘說的……淳哥哥吃!”
“沒有哭,我只是高興!”語罷,姚尹淳驀然彎下腰,將那個娃娃牢牢地抱在懷里,“顏兒,對不起,對不起!”
直到現在,緋顏也不清楚為什么姚尹淳當時會對他說對不起,莫非……從那個時候起,他便已經決定……
若真是如此,那么,哪怕對于如今的緋顏來說……也著實殘忍了些!
兩人在山洞中吃了不少的桃干,之后姚尹淳便要將緋顏送回去,初時緋顏死活不去,在姚尹淳的好說歹說下,緋顏這才點頭同意了。
風雪已經停住了,甚至可以看見太陽。
“淳哥哥,你看!”緋顏一臉的驚喜,小小的臉上是滿滿的不可思議,“太陽啊!居然是太陽!”
緋顏高興得手舞足蹈,踩著厚厚地積雪轉了一個圈圈,“金色的雪,淳哥哥……你瞧,他們多么漂亮!”
那時的太陽并不十分灼熱,緋顏甚至可以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抹紅。
寒冬里的太陽卻并不會帶來太多的熱量,鍍了層橘黃色的積雪,哪怕看起來再溫暖,卻也一樣沒有溫度,甚至比一開始便死寂冷然的白還要更寒冷,從那年之后……緋顏便再也見不得那樣的景色,再也無法那些金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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