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棠睜開眼睛,脊骨布滿汗水粘膩著里衣,一縷夜風從窗牖透進來,吹得人遍體生涼。
剎那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平心定神半晌環顧,這里是他的書房,手邊不是鴆酒,盞里滾滾冒著煙氣,沏的是徽郡松蘿茶,芳香四溢。
早已有朝中相熟官員通信,今錦衣衛要來圍府抄斬,他坐在書房里,回顧自己這半生,也無可悔的,仰頸飲下一鐘鴆酒。
劇痛奔涌向四肢百骸時,他甚在想,九兒哪里受得住呢,她這麼嬌,每回床笫間生猛些兒,就咬著朱紅嘴兒呼痛.......眼淚汪汪地罵:“你這個侫臣!”
他自然也不客氣:“侫臣又如何,你這個皇后還不得任吾騎?”
憶起那些言不由衷,沈澤棠笑了笑。
意識朦朧起來,窗外大雪紛飛,陷入黑甜之際,他許下誓言。
若是重新來過.......再相逢,他們定要好好地,他會疼她、會哄她、不再氣她了!
沈桓進房來送擦拭鋒利的青龍劍,沈澤棠接過,打量他幾眼問:“你如今多大年紀?”
沈桓被問得微怔,警覺道:“屬下漸近弱冠,不曾有娶妻的念想。”
沈澤棠聽得噙起嘴角,未說甚麼,只頜首讓其退下。
拔劍出鞘寒光凜凜,映出他此時的容顏,很年輕儒雅,黑眸深邃明亮,發無白霜。
起身走至窗前,一輪滿月高掛天際,桂花的香氣縈繞在鼻息處,聽得隱隱有人撥弄琵琶,一面兒唱: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潔。偏皎潔,知他多少,陰晴圓缺。
陰晴圓缺都休說,且喜人間好時節。好時節,愿得年年,常見中秋月。
沈澤棠憶起來了,今兒是中秋,他在云南平叛間隙回京領賞一趟,過兩日即要離開。
天道冥冥自有定數,田府于三月前滿門抄斬。
他看著窗外景致默站了會兒,這才撩袍走出書房,徑自往沈老夫人的福善堂去。
廊下站著三五丫鬟,見他來了,忙打起簾籠,已有人回話:“二爺到了。”
他走進房里,卻見三弟妹崔氏笑盈盈地迎來,搭手見禮,一面關心地問:“二嫂身骨可有好些?才同母親說,宮里送來根千年老參,要拿去給二嫂呢。”
沈澤棠不置可否,越過她先給老夫人請安,再在榻邊椅坐定,丫鬟喜春端來早備妥的一小碗雞湯面,今是中秋,亦是沈二爺的誕辰。
沈老夫人見他慢條斯理地吃面,有些兒感傷:“你才回來多久,這又要離開?二媳整日躲房里閉門不出,荔姐兒還那麼小,想著都怪可憐見的。”
沈澤棠其實沒甚胃口,遂放下面碗,端過香茶漱口畢,再看向崔氏:“吾要同母親單獨說些話兒。”
崔氏原在旁伸耳悄聽,頓時紅了臉,連忙站起笑說:“我這就送參去給二嫂,順道寬寬她的心。萬事勿要瞎琢磨,愈琢磨啊愈是鉆死胡同里出不來。”旋而自去了。
房里再無閑人,顯得十分安靜,沈老夫人忍不得問:“沈二要說甚麼要緊的話?”
沈澤棠慢慢放下茶盞,朝她道:“母親應看得通透,夢笙乃是心病,心有芥蒂無法釋解,而終成一疾,縱是千年老參也難將她治愈。”
“你好言多寬慰她、愛惜她!”沈老夫人猶勸:“人心總是肉長.......”
“無此必要!”沈澤棠打斷她的話:“強扭的瓜不甜,于夢笙是,于吾又何嘗不是!那時她求去,吾顧念仕途前程,且荔姐兒還在襁褓,未曾應允,此趟回京已思慮良久,她尚是韶華之年,何必鎖此冷度春秋一生,不如放她自去,彼此都得解脫。”他又添一句:“荔姐兒還得勞煩母親費心了!”
沈老夫人端看他神情鎮靜、目光清明,深曉他的脾性,但得做下決定便再難回頭,遂嘆息一聲:“我老了管不得許多,只誡訓你一句,勿要讓沈族一門因此蒙羞落下笑柄為是!”
“兒子自有分寸,母親無須多慮。”沈澤棠話不再多說,隨意指一事告辭。
“沈二!”沈老夫人望著他清梧背影,莫名能感覺到他的冷淡疏遠。
沈澤棠腳步頓了頓,卻終是沒有回頭。
棲桐院梧桐蕭蕭,金黃落葉被風吹得飄了一地。
燭火映窗,人影婆娑,幾點流螢明滅,自照花間青路。
他背著手走得很慢,慢得沈桓都有些看不過去,卻也不敢吱聲,今個沈二爺有些古怪。
丫鬟鶯歌搬了條繡墩坐在廊下,冷清清做針線,忽聽有腳足響動抬眼,卻是沈二爺帶著三五侍衛過來,不由又驚又喜,連忙放下手中活計笑迎上來,“二爺”兩字才喚出口,沈澤棠已與她擦肩而過。
她臉兒騰得發燙,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沈桓等幾默而不言,假裝沒瞧見此幕,只守在院門不前。
沈澤棠挑起簾子進房,夢笙歪在炕上吃茶,穿著半新不舊的黛青衫兒,鵝黃裙子,她的妹妹夢清姑子,則坐在炕沿正宣經講卷,寶爐里燒著名香,不是檀香,濃郁的味兒揮之不散。
沈澤棠不露痕跡的蹙眉,擇窗前一把官帽椅坐了,夢清姑子要過來見禮,他擺手阻止,掃過桌案上隨意擱置的人參,拿過《金剛經》翻一頁閑看。
夢笙忽然打斷道:“夜色深沉我倦乏的很,明日再來罷!翻來覆去就這些聽的膩歪,你也用心備些功課,弄些新鮮的因果寶卷講來予我聽才好!”
夢清姑子的臉瞬間像塊紅布,咬緊下唇收拾經卷,再至沈澤棠跟前道別一聲,又羞又愧地輒身出房。
沈澤棠闔上經書,聽得夢笙嗓音含幾許嫌惡:“二爺若無事也請回書房罷,我來了葵水伺候不得你。”
沈澤棠不怒反笑了,她現在縱是脫光站在自己面前,也激不起任何波瀾。
他奔騰無休的欲念、他的熱情及勇猛全給了那個女人,且只能由她來承受。
夢笙以為他會如常一般,聽得惡言,面無表情的起身離開,到底曾高中狀元,如今任秩品三品的吏部侍郎,他也有自己的尊嚴與驕傲。
而他非但沒有離開,反而注視著她笑了笑,那神情嘲諷中充滿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