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隔世
小說:作者:沈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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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等,我有的是時間,”無涯站在天色大光的穹頂之下、一片狼藉的黃薔堡廢墟之中,黑袍颯颯,面色凜凜,聲音悅耳動聽:“但是,你呢?”
他一邊說,一邊淡淡看了一眼陷身在亡靈巨大陰影中的兩個身影,繼續道:“你可以跟我耗時,但他們呢?復活的亡靈正等待著他們鮮血的澆灌……嘿嘿,還有竹筏上的那個少年,不怕告訴你,岸上的人已擲出了火把,火把上的火星已濺上了少年白色的衣衫……不等你那優美的腦袋好好轉上一圈、思量周全,他就已化為灰燼、散落大河……”
“我答應你!”我的聲音像是從身體深處嘔出來的一樣。
“甚好。”無涯濃眉一揚,面色如春風拂過、綻開的瑩白花朵:“我在圣星堡等你的好消息……去吧,應該還來得及,當然來得及……”
“……美意,是你嗎?”身后一個熟悉的、脆生生的聲音猶疑地問。
是我。當然是我。只能是我。
我的身子從半空中降落下來,正正落在忘言的身邊,竹筏劇烈晃動,河水涌上筏面,淹住我的腳,洇濕了忘言的衣衫。
我一只手緊緊擒住族長拋向竹筏的火把,心如擂鼓——感謝神,我在忘言化為灰燼的前一刻,截住了火把。
“先把忘言弄到岸上去!”我一邊將火把遠遠地擲向河心,一邊大聲招呼。
我彎腰扶起忘言的身子,將他的頭靠在我的懷里。身后腳步凌亂而至。
地道一別,根本不知時日,再次相見,恍如隔世。
我看著懷中雙目緊閉、面色寧靜的少年,只覺胸中氣血翻涌、腦中轟然作響、眼淚紛紛而下,難以自控。
“美意!真的是你……你終于出現了……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忘言他……他……”風間動作敏捷,快過族長,聲音顫抖著,已來到水邊,拽住竹筏的繩索,往岸邊拉。
族長不吭聲,一雙手攀住竹筏邊緣,奮力一拉,硬是將竹筏連帶著竹筏上的忘言和我拉到了河岸上。
在離開水面的一瞬,我欠著身子,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風間一向直率,說話不拐彎抹角,從她語氣中的詫異,我就知道我真的變了,再也不是當初的美意。
地道中與忘言告別之時,我還是個天真懵懂的少女,自以為是的“人類”少女;再次相見,我已是個不折不扣的巫影族,而且還是承載了族類希望的巫影族王;更重要的一點,我同血族之王立下了秘密約定。
倒映在水中的我,一身蒼綠色的長袍,身姿清瘦;一頭蓬蓬的亂發已被剪去,只剩貼著頭皮的短卷,露出頎長的頸脖,面無表情,眼神黑洞,看上去像一個流浪的少年。
“風間,看著我,告訴我,我的眼睛和頭發是什么顏色的?”來到岸上,我的手仍緊緊攬著忘言,眼睛卻盯著風間,輕聲問道。
“你……你怎么從天而降?你知不知道忘言他已經……已經……”風間不回答我的問題,只顧自說自話,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哽咽著無法把話說完。
“……棕色的眼珠和棕色的頭發,同……我一樣。”族長話蒼沉聲道,眼睛停駐在我臉上,神情異樣。我注意到他眼周的皮肉在微微跳動。
我突然想到他曾經古怪的行徑——不由分說將我懷中遺落的畫冊搶了就跑,不知該不該信他。
我低下頭,少女明珠早已幻身成珠,垂懸在我的頸中。當然還有右手食指上的龍戒,正泛著幽幽藍光,安然戴在我的指間。
我撈起明珠,舉到面前。
族長果然沒有騙我,那瑩潤的珠子表面猶如一面凸鏡,照出了我的樣子:極短的棕色頭發,明亮的棕色眼珠,只是面色蒼白,神情陰郁,整張臉被珠子的表面拉扯成了一副扭曲的樣子,像一頭倉惶融化的怪獸。
這一切都是無涯做的手腳。
他倒是言出必行,履行了自己的約定,甚至做了更多:他釋放了被復活的亡靈幾乎吞噬殆盡的龍戒和明珠;他將我瞬間送到了忘言的身邊、阻止了忘言的火葬;他將我的頭發和眼珠施以法術,以掩蓋我巫影族的真實身份,讓我繼續以人類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甚至自作主張剪掉了我的頭發——他為什么要剪掉我的頭發?
我擺擺頭,現在不是考慮這種事的時候,現在我要驗證我同無涯之間立下的秘密約定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看了一眼族長,他立即明白我想要干什么。
我同他輕輕將忘言從竹筏上抬下來,在草地上放平。
我看著面前嘴巴緊閉、已經停止了呼吸的少年,深吸一口氣,將手伸向了少年的嘴巴。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用那樣的條件只是要換回忘言的一條命,對無涯來說,是值得的,無涯在這件事情上一定會信守承諾——忘言一定能夠救活!
我伸手輕輕捏住了忘言的臉頰,將他緊閉的嘴巴裂開。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伸出了另一只手。
“美意,你要干什么?”風間聲音嘶啞:“沒有用的,誰都沒有辦法了……當時藍龍將丹丸帶回,我……我以為忘言他有救了,誰想到服下丹丸不過片刻,忘言他不僅沒有蘇醒,到最后連氣息都沒有了!就在那個空蕩蕩的雪洞里,忘言他……他竟然氣絕身亡!那時候,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忘言若不是為你,怎會落到如此地步?!他死了,你那吸血鬼的哥哥尚且知道竭力相救,你呢?你連影子都不見!現在你出現了,你來給他做陪葬嗎……你松手!你不要碰他!”
風間越說越怒,一邊嘶聲尖叫一邊伸手過來要打開我的手。
族長拉住風間,想將她扯開。
我停下伸向忘言嘴巴的手,回頭望著風間,面無表情道:“我來就是為了救活他——那顆丹丸是在他的嘴里嗎?”
“你哥哥都沒辦法、藍龍都沒辦法、族長都沒辦法、我族中諸人都沒辦法,你有辦法?你這個小吸血鬼,我再也不會相信你!”風間被族長扯著,聲音暗啞,面孔如同著了火,火苗飄搖癲狂,忽明忽暗。
“我有辦法。”我沉著地說。
“你——”風間拿手指著我,眼淚拋灑,只說了一個字,就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為什么不讓她試一試,我愿意相信美意。”半空中傳來紅龍打著響鼻、甕甕的聲音。
“丹丸仍在忘言的口中,但應該是已經失效了,否則忘言也不會……”族長望著我說,眼神復雜——這個人,自從在峽谷中第一次見到我,眼中就充滿了欲言又止,他亦是個隱藏了很多秘密的人。
“好的,我知道了,”我低頭看了一眼忘言,對著族長沉聲道:“那就請你將忘言口中的丹丸取出來給我。”
“不行!”風間崩潰地叫了一聲,掙脫族長的手,沖過來,伸手作勢要捂住忘言那裂開的嘴巴,嘴里連聲嚷道:“這丹丸因忘言而生,與忘言已成一體,縱使他死了,你也不能將丹丸取去!”
我一把鉗住風間的手,只覺自己力大無窮,冰涼的手指嵌進了風間的手腕里。
“別再任性了!”我低聲吼道,雙眼緊緊鎖住面前失控的風間:“你若想忘言活過來,就退到一邊去!現在,只有我,美意,才能將忘言救活!”
不知是我的聲音,還是神情,抑或我手上的力道,將風間給鎮住了。
她滿面淚痕,雙目通紅,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族長攬住風間的肩膀,將她帶到一邊。回身,走到我和忘言的身邊,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錯,有水光在他眼中一閃而過。
族長伸出兩根手指,探進了忘言的嘴中。
再出來時,手指間多了一枚暗紅色的小丸。
我伸手接過,將丹丸放在掌心。
果然有異。
這枚丹丸,我第一次見,是在巫影族的山洞里,忘言將它取出,為了救巫影族那個綠毛少年。那是一枚赤紅小丸,但此刻,這枚丹丸,變成了暗紅色,靜止在我的手心,仿佛一只帶著邪氣的獨眼,冷冷地看著我。
無涯,希望你沒有騙我。只要能將忘言救活,我愿意做一切事情,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履行與你立下的約定。
我從懷中掏出一只小瓶,舉到族長的面前。
這是一只透明的小瓶,雞蛋大小,瓶口有塞,被蠟封著。瓶底趴伏著一只小小的綠色青蛙。青蛙皮膚碧綠滑膩,正瞪著兩只鼓鼓的大眼,警惕地瞅著瓶外。
“這是……一只青蛙?”族長沒有了他一貫篤定的語氣。
“請相信我。”我重重點頭,心中突然沒了懼怕,我愿意陪著忘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無涯騙了我——不,他不會騙我,他自己也說過了,忘言的小命,他取回來便是。跟我對他的承諾比起來,只是救回忘言的命,對無涯來說,太劃算了。
“這是為血族之王專門飼養的一種蛙,他們稱其為‘幽游蛙’,這種蛙如同幽靈,游蕩在血族里,目的只有一個:尋找血族之王遺落在他身體之外的血液,找到之后,將其儲存在蛙身里,帶給血族之王。”
“哼!”族長冷笑道:“血族之王那老小子慣會裝神弄鬼,他那兩千多年的血早就不知污濁成什么樣子了,還專門養了青蛙來搜集、儲存,什么玩意兒,寶貴成那般樣子……你剛才說什么?‘血族之王遺落在身體之外的血液’?難道忘言這丹丸里竟然摻雜了……”
“沒錯,”我點點頭:“忘言的丹丸里混入了血族之王的血液,正是這血液阻滯了丹丸的功效,使得丹丸無法發揮作用,縱使將丹丸放入忘言口中,也無法挽救忘言的性命。”
“你說的是真的假的?”風間顫抖著聲音問道:“忘言從未去過血族,更沒有同血族之王打過照面,他的丹丸里怎么可能混雜了那人的血液?”
“這個……說來話長,請你信我。”我眼前閃過落英的臉,無涯附在落英身上,與眾人一路同行,借著落英的手,將忘言的丹丸浸入了他的血液中,但一時半會兒實在無法解釋清楚,也沒時間解釋,只盼風間信我、莫再阻撓,待救回忘言,她問什么我都詳盡解答。
“你動手吧。”族長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忘言,半是懇請半是命令。
風間面色煞白,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臉上燃燒著絕望和希望糾纏在一起的火焰。
我深深呼吸,在腦中迅速回憶了一遍無涯的交代,又隔著透明的瓶身,看了一眼一動不動趴伏著的幽游蛙,后者正警覺地瞪著我,張著嘴,忘記了呼吸。
我伸出手指,撬開了瓶塞,就在瓶塞離開瓶口的一瞬,我看到那只碧綠的幽游蛙突然后腿一蹬,縱身而起,躍上了瓶口。
我反手一扣,將手掌心的丹丸擲入瓶中,蓋上了瓶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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