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第108章不扶自直
不知什么時候,微酥的甜香在隔間內泛起來,像酒意淡醺,很快一室皆聞,引得人昏昏如醉。
蕭曼拿鐵筷子撥弄了幾下熏爐低膛的銀炭,紫紅的火苗撩躥起來,比剛才稍稍旺了些。
上頭那支茶盞大的小銅鍋內熱氣蒸氳,片刻間里面的蜂蜜終于沸騰出細細的氣泡來,色暈漸漸兩分,上面金黃透亮,底下則是一層淺淺的暗褐,涇渭分明。
她起了鍋,用篩子濾凈沉渣,加了一匙研碎的麻黃,又少許添了些白水,放回火上繼續熬煉。
瞥眼回望,廬陵王仍伏在床榻上睡得正酣,先前鬧了那么久,累得不清,看來一時半會且不會醒。
瀾建靠坐在側對面那張圈椅上,低首闔眸,鼻息均勻,也不知是真在迷糊,還是做樣假寐。
這樣的沉寂已不知持續了多久,卻始終叫人靜不下來,反而更壓抑得難受,連單獨對著秦恪時都比這舒坦多了。
銅鍋里很快發出“咕咕”的輕響,蜂蜜又煮沸了,那金黃黏稠的汁液已漸成緋紅,卻比先前更顯通透,恍如琥珀一般,甜香中還滲進了些許苦辛的味道。
蕭曼掩了火,放著鍋留在熏爐上沒動,回身到旁邊的銅盆里仔細凈了手,另取了一副全新的針,一根根都浸在熬好的藥汁里。
過了好一會子,銅鍋內漸漸靜涼下來,不再有多少熱氣騰起,澄透的藥汁已凝成了膠結的糊狀。
她戴好掌套,拿鑷子重又把針都挑出來,看看上面都沁了一層淡淡的潤紅,暗想應該不差了,便走過去,低聲喚道:“晉王殿下恕罪,奴婢要換針了。”
瀾建眉梢挑動了一下,徐徐睜開眼來,目光略在她掌套擎托的銀針上停了停,就轉望回那張白皙的俏臉。
他的眼中看不出半點柔煦淡和,只有灼灼的逼視,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然發難似的。
然而恰恰相反,從把她叫來這隔間開始,除了逗哄廬陵王之外,這人便始終不發一語,陰沉著臉一直到現在,光瞧著就叫人忐忑。
蕭曼被他看得心生寒意,當下只作是應了,伸手到他衣襟敞開的胸前,捏住一根銀針,順勢拔出來,擱在旁邊的小幾上,緊跟著從掌心拈起浸過藥的針,刺入剛才的穴位中,然后才去拔下一根針。
她手法靈便,一拔一刺間輕巧迅捷,認穴又快又準,轉眼就起換了大半。
“知道本王為何叫你來么?”
瀾建凜著眸,一直沒離開她的臉,這時忽然開了口。
蕭曼沒抬頭,只顧自己手上起針:“奴婢愚鈍,不知道,殿下只管吩咐便是。”
“奴婢?”
他冷聲哼笑,牽帶著胸口促然起伏,銀針也跟著顫了一下,正好同她的指尖錯開,什么也沒捏住。
“這自稱倒好,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人心甘情愿做閹豎的,就算有,好歹之前也該是個男人,你也趕著叫,就沒覺有半點不妥么?”
不開口不要緊,一張嘴果然就是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揭了自己的底。
蕭曼心里早有了準備,仍不去看他,淡聲應道:“殿下說得不錯,可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若不在宮里,到外頭又能如何?教坊司,西山營?在那種地方,只怕連個人下奴也做不成呢。如今在殿下面前稱一聲奴婢,也是應當應分。”
瀾建似是沒想到她竟答得這般坦然,眸光微滯了一下,隨即愈發沉峻下來。
“哦,原來是想著家破人亡,便自暴自棄了。”
他臉上泛起嘲諷,挑唇道:“令尊蕭大人出身清流名門,向來為官清廉,為人剛正,若非如此,怕也不會入朝二十年才只做個區區大理寺丞。縱然被誣下獄,兩腿都被打爛了,也沒在東廠的人面前低頭,倘若知道自己的獨生愛女不僅入宮為奴,還甘心被東廠傀儡似的擺弄,卻不知羞恥,反以為榮,九泉之下可能瞑目么?”
這話直刺人的心窩子,全不留半分余地。
蕭曼只覺胸口錐心刺骨的痛,喘息間竟有些憋悶,眼中酸澀難當,盈起一層朦朦的霧,面前也漸漸變得模糊了。
平心而論,他說的的確沒錯,父親鐵骨錚錚,誓死不屈,全了官貞名節,忠君大義,自己明知東廠的惡名,卻受其利用,不光忤逆不孝,也是為虎作倀,叫人不齒。
可當初一時貞烈了會怎樣?
到頭來還是慘遭凌辱,說不得連具全尸都找不著。
況且這事情猝然而起,從教坊司到西山營,再到東廠,而后入宮,仿佛只是一瞬,全然由不得她做主。
做宮奴的確是被人輕賤的差事,可這些日子來,她小心謹慎,沒做過半件違背良心,傷天害理的事,反而還醫好了皇帝和廬陵王,不管是不是被人利用,總也算積了些功德,怎么到他嘴里就像十惡不赦似的?
人有賢愚善惡,哪里都是一樣,東廠雖然惡名在外,但宮里的奴婢卻不全是壞的,焦芳的寬厚仁德自不必說,就算是秦恪行事詭秘,心機深沉,也會借著“論功行賞”的名頭,幫她立了父母的墳塋,全了孝道。
若只是為了利用自己,根本用不著如此。
而這位晉王殿下如此說,無非是讓她即刻“改過自新”,“棄暗投明”,就此改換門庭,成為他手上的棋子罷了。
想到這里,心下霍然坦蕩。
做宮奴又如何,只須本心不改,依舊可以像原先那樣懷著濟世救人的志愿,不求什么聲名,只愿在這混沌的世界上平安地活下去。
瀾建原以為她一個弱稚少女不會有什么心思主見,又幾番驚嚇,最后被挾持入宮,改換身份,回想起來心里肯定也存著怨氣,被先前那幾句話一激,必然羞愧難當,下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毫不費力了。
萬萬沒想到,她眼中的盈光星閃,卻沒一滴眼淚流下來,神色間的動搖也是一霎,隨即便消失不見了,臉上又恢復了恭敬冷淡的樣子,竟像極了那個秦恪。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