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就到了第三天。
下午一點,警衛員馬國慶開著吉普車,將薛玲送到了薛建平和杜秀英居住的地方。
而,正在屋內和薛建平為了坐什么車去火車站爭執了許久,幾乎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杜秀英,耳朵動了動,聽到了這道由遠及近的汽車行駛時伴生的馬達聲,不由得頓了頓,大腦也有片刻的迷茫,身體卻仿佛有自己的意識般,打開了房門,朝外望去。
下一刻,不論先前在和薛建平等人爭執吵鬧,又或者是被薛家其它人氣得面紅耳環,滿腹憤怒和憋屈,半晌說不出話來,卻會在面對外人時,勉強壓下心底那些翻騰不息的情緒,扯著嘴角,露出一抹淡笑的杜秀英,就瞬間愣在了原地,臉上的肌肉更是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那感覺,怎么說呢,就像晴天,一道驚雷霹在腦袋上,整個人都生出“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恍恍惚惚來。
因為杜秀英的異樣,而也跟著抬頭往外望的薛建平,心里說不出的酸甜苦辣澀。雖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尊嚴和傲骨,而不愿意失態的一面被薛玲這么個小輩和馬國慶這么個外人看了去,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流露出震驚之外的情緒來,但,那放在身側,不知何時緊握的拳頭,和脖子間隱現的青筋,卻道出了此刻他的真實狀態。
對此,薛玲不置可否,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才出聲提醒道:“爸,媽,時間不早了,你們的東西收拾好了嗎?”
清冽的聲音,乍聽之下,讓人生出“大珠小珠落玉盤”“如黃鸝般悅耳動聽”的感慨,但,落到薛建平和杜秀英耳里,卻不吝于石破天驚!
“你……”杜秀英的聲音很是干澀,隱約有些顫抖。電光火閃間,她總算明白了薛玲今日這一出的真實用意,一瞬間,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澀俱全,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悲哀地發現滿腹已經組織好的話,明明已經到了喉嚨旁,卻仿佛被突如其來的棉花堵住似的,半晌都沒辦法順利說出來。
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一臉哀凄地看了看薛玲,又看了看一旁的薛建平。而,在這一刻,薛建平終于和杜秀英心有靈犀了一回,看向薛玲的目光同樣無比的復雜,細究的話,還有著深深的探詢,以及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興奮和激動:“你用車這事,老爺子知道嗎?”
“當然,沒有爺爺的同意,我哪敢私自調車呢?!”
薛玲佯裝沒聽出兩人的話外之意,不管如何,今天過后,兩人想要算計她,都要拈量一二才行。哪怕,由此也會出現旁的麻煩,但,那又如何?和一切有可能危害到自由性命的高風險相比,一些小打小鬧,再或者,不過是讓自己作壁旁觀看熱鬧的麻煩,還真算不了什么。
薛建平深深地看了眼薛玲,就偏頭看向杜秀英,眼眸里流露出唯有兩人才知曉的謀算,雖一閃而逝,卻依然被杜秀英瞧了個正著:“我們上車吧。”
八十年代末期,大多數人騎自行車上班,少數人乘坐公交車,偶爾從大街小巷穿梭而過的一輛小轎車,就會引來無數人的驚嘆和艷羨。哪怕在京城,這樣的情況,也是存在的。真要說區別的話,就是這兒的小車出現的頻率和車型,比其它地方更多更全。
“我跟大哥他們說好了,兩點在火車站碰頭。”在路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薛玲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微微偏頭,對兩人說道,并不意外見到兩人那一臉的復雜也掩飾不了的興奮和激動。
不過,很快,兩人就定下心來。照例由在部隊里待了很多年,比任何人都明白“軍令如山”這四個字含義的薛建平開口道:“不過是回家,沒必要讓你哥他們特意請假來送行,耽擱了他們的工作,就不好了。”
“家”這個字,讓薛玲眼神微閃的同時,眼底也迅速滑過一抹了悟。
果然,即便,當年,薛建平為情所困,一意孤行地娶了杜秀英為妻,但,到底是受著薛家精英教育長大的,又有這幾十年沒有薛家長輩同輩們護著,任由旁人算計磋磨折騰帶來的歷練,因此,早在此次和杜秀英來京城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結局。
對此,薛建平接受的那叫一個坦蕩,沒有任何的不甘。顯然,幡然醒悟的他已經明白,這輩子他都不可能調回京城,除非,老天爺開恩,降下一塊美味的餡餅。可,即便如此,他也會憂慮這塊香噴噴的餡餅能不能保住?又能不能吃下?吃下后,會不會中毒而亡?
短短時間里,薛玲心里就浮現許多念頭,不過,最終,這些念頭如出現那般“塵歸塵,土歸土”,沒有掀起任何的風浪。
“爺爺有提前打招呼,所以,他們都有請到假。”這話,薛玲說得那叫一個含糊。沒辦法,以她對薛將軍的了解,想必,早在薛建平和杜秀英兩人托關系買票的前幾天,預料到兩人舉動的薛將軍就已經打電話通知薛志國四兄弟了。
而,之所以薛將軍會提前三天,才告訴薛玲這個消息,原因,也很簡單。
最開始,薛將軍確實有心瞞著薛玲,想要等到薛建平和杜秀英兩人上車的當天上午,才裝出一幅忙忘記了的模樣說出這件事。但,很快,他就顧慮到這兩位是薛玲親生父母的緣故,而在琢磨了一會兒后,就在三天前干脆利落地說出來了。
畢竟,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誰還能不知道誰呢?不過,即使如此,薛玲也很是感激薛將軍的這番安排。無論如何,由她出面對上薛建平和杜秀英夫妻倆,總好過由薛將軍出馬,最終,竟落得個冷血涼薄、兒孫不孝,也是“活該”的評價好吧!
要知道,薛建平和杜秀英待薛玲這個曾傻了八年的閨女是何等冷漠疏離這件事,早已深入人心。甚至,私下里,不止一個人猜測,若非薛玲是薛家五代單傳的“小公主”,軍區里又有膜拜敬仰薛將軍的軍官們明里暗里的盯梢,只怕,這兩位早在薛玲“天傻”的名號傳的沸沸揚揚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摁死薛玲這個害得他們在圈子里外丟人現眼的罪魁禍首了。
這種情況下,薛玲一時激憤而做出些“懟”父母的舉動,也就只會讓知情人感慨一句“父母不慈,兒女又何談孝順”,旁的,卻不會多言。
很快,吉普車就抵達火車站。
遠遠地,薛玲就看見了排成一排,站在那兒,乍眼望去,給人一種挺拔矯健如小白楊感覺的四位帥小伙,或者,應該說是黑小伙?
車子才剛剛停穩,薛玲就拉開車門,跳下車,如一陣風般疾竄到了四人面前,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著,嬌俏可愛的模樣中,有著一抹讓人下意識后背一緊的狡黠和奸詐:“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恭喜你們,黑了,胖了。”
黑這件事,對男人來說,還真算不了什么。因為,這從某方面來說,也意味著“男人味”。當然,最最重要的是如今這年代,還流行陽剛美,不像幾十年的后世,流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奶油書生美。
胖這件事?不論男女,都有些接受不能。哪怕,平均年齡不過23歲,別說軍區,就是放社會上,也妥妥地屬于“事業有成,年輕有為”一族的薛志國四人也不例外!
當然,眾目睽睽之下,這種事,也只有年紀最小的薛志強出面了。就如此刻,他就上前幾步,一邊揉著薛玲的頭發,一邊咬牙切齒地威脅道:“我們這叫做魁梧!懂嗎?來,跟我念——魁梧……”
“放手!”薛玲翻了個白眼,小拳頭捏得“咯吱”作響:這些坑妹的家伙,就是卯準了她會顧全大伙的臉面,不會在外人面前肆意展現自己那強悍得讓人必需仰望甚至膜拜的武力值,所以,才敢這樣無所畏懼!等著,回頭,不將他們狠狠地摁在地上摩擦一個月,她就不姓薛!
“知道我為什么長不高嗎?就是被你們這樣當皮球一樣,拍來拍去,捏來捏去,所以,才長不高的!”
薛志國、薛志強和薛志富三人,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幕,雖一聲未吭,但縈繞在幾人之間的溫情,任何人瞧了都忍不住會心一笑。緊接著,心里滋生出或羨慕,或嫉妒,或憤懣,或郁悶的情緒來。
而薛建平和杜秀英兩人,也不例外。
畢竟,這四兄弟是他們的兒子,這些年來,雖忙于工作,但基于國人的“養兒防老”觀念,待他們也是付出了許多心血和精力的。可以這樣說,他們之所以竭盡所能地往上爬,拉攏各路關系,為的,不就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四人鋪就一條通天大道?!
然而,這四人,又是如何看待他們的辛勞付出?又是如何地“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將“陽奉陰違”這個詞語發揮到極致的?又是如何地不信任他們,在聽了外人一些莫名其妙,含糊其辭的流言蜚語后,就連坐下來大家坦蕩地聊聊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就更不用就主動告知他們一聲,收拾包袱,拎著行李,揮一揮衣袖,特別瀟灑地離開了?!
可惜,盡管兩人心里惱火不已,但,到底顧及眾目睽睽之下,再加上,無論如何,這四人也是自己精心養大的兒子,在自己不能留在京城發展的情況下,將機會和相應地責任交會付到他們身上,不也是國人向來提倡的“子承父業”?
那么,如此一來,他們和薛玲的關系越親昵,相應地,薛玲也就更愿意在薛將軍面前為他們說好話謀福利……
這樣一想,兩人都釋然了,一臉欣慰和歡喜,遺憾又不舍地看向打鬧嬉笑中的五兄妹。
敏銳感知到兩人變化,進而猜測到兩人想法的薛玲:“……”
沐浴在兩人那“見到你們兄妹間這樣親近,我們做父母的就放心了”目光里的四兄弟:“……”
這樣尷尬的氣氛,并沒有持續太久,只因,時間不會因為任何人的任何舉動或想法而停留。就如此刻,到了薛建平和杜秀英兩人排隊過閘驗票的時候。
“爸,媽,你們一路小心,到家后,記得打個電話過來。另外,前幾天,我通過郵局寄了些包裹給你們,等你們到家后就能收到了……”
行李由薛志國四人拎著,薛玲做起了“甩手掌柜”,挽著杜秀英的胳膊,偶爾和走在一旁,一臉沉默的薛建平撒嬌賣萌一番,以讓人無可挑剔的演技,將被家人寵得天真無邪,嬌憨可愛的“小公主”,眼下,被迫和父母分離,依依不舍的情緒演繹的活靈活現。
任誰瞧見了,都會覺得一家人的關系特別好,特別親昵,真正達到時候令許多人都艷羨的“親密無間”程度。
事實上呢?幾人都明白,這,不過是演出來的。其實,存在于他們之間的親情,和塑料花一般無二!
站在月臺上,目送火車開遠,在視線里變成一條線,再到一個點,最終,消失不見后,薛玲竟破天荒地浮現一抹悵然若失來。
這一幕,落到薛志國四人眼里,卻讓他們下意識眉頭一皺,心里沉甸甸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來。
薛志國伸手,摸了摸了薛玲的腦袋,喚來薛玲兇殘的瞪眼后,才輕舒了口氣:“玲玲,要不要去我們部隊?”
“不去。”薛玲拍開在自己腦袋上作亂的手,冷漠無情地拒絕道。
“你已經很久沒去了……”薛志國又摸了下薛玲的腦袋,趕在薛玲伸手之前,又迅速收回,“我來的時候,李叔還說起你……”
“哦。”薛玲一臉的漫不經心,然而,心里卻忍不住琢磨開來,末了,揮揮手,“走吧,順路送你們回去!”
薛志國笑著跟上,和薛志強、薛志富、薛志民三人,圍成了一個半包圍的圈子,將薛玲保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