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府,用畢早膳,衛襄手里端著茶杯,直直盯著衛國公夫人增添了許多斑白的兩鬢。
盡管之前梳妝之時,伺候的仆婦已經盡量將那些白發往衛國公夫人的發髻中藏了,但這么多的白發,哪里藏得完。
衛襄放下茶杯,直接開口詢問:
“娘親這些日子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不然向來養尊處優的娘親,怎么會驟然增添了這么多的白發。
衛國公夫人嘆了口氣,卻又拉住了小女兒的手笑道:
“一開始聽說你被逐出師門,自然是憂慮的,畢竟咱們國公府再厲害,也管不到東海那些仙門去,唯恐你丟了性命,但是如今看見你,娘親就一點兒也不煩心了。以后,你就乖乖待在娘親身邊,好不好?那些仙啊佛啊什么的,咱們離得遠遠得,行不行?”
衛國公夫人眼中含著期待,衛襄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固。
果然,娘親已經知道她被逐出師門的事情了。
可娘親不知道,她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一旁的吳明秀看看婆婆,再看看小姑子,連忙笑著打圓場:
“母親,襄襄這么一大早就回來了,路上定然是累了,不如讓襄襄先去歇息吧,等國公爺和世子回來了,再好好敘話吧。”
衛國公夫人沉默一瞬,強笑著點點頭:
“也是,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提醒我,那襄襄就先去歇著吧,等你睡醒了咱們再說這些事。”
“娘親,是我不好,讓你跟著擔驚受怕了!”
衛襄撲過去抱住了衛國公夫人,埋首在她懷里,眼圈兒悄悄地紅了,但卻不敢讓娘親看見。
沒有回頭路了,從去往蓬萊那一刻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
出了正院的門,秋日刺眼的陽光直直地照過來,衛襄抬手掩住酸澀的雙眼。
吳明秀站在旁邊,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的小姑子。
從自己嫁過來,小姑子就像是家里的過客,很少在家里長待。
所有大周貴女應該遵守的規矩在她身上,都是不存在的,那些世俗的藩籬,對她來說也形同虛設。
也有那么幾個片刻,吳明秀是羨慕自己這個小姑子的。
但此時,她卻陡然覺得小姑子很可憐。
自由自在,比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貴女們要快活,但是遇上如今的事情,卻是家里人根本庇護不了的。
因為即使是皇帝,也無法明著跟整個東海的仙門對抗的。
似乎是感覺到了吳明秀的目光,衛襄放下手看著她:
“嫂嫂,我被逐出師門,還被人追殺的事情,家里人都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了,就是前幾日,從京城的四皇觀傳出來的消息。”
“原來是這些可惡的老道士啊。”衛襄冷哼。
吳明秀看她神色,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拽住:
“襄襄,你可不能胡來,那四皇觀連皇家都要敬重三分,你可別再去砸了他們的道觀!”
衛襄笑了:
“嫂嫂可是聽說過我從前的斑斑劣跡?”
“這……”吳明秀松開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從前,是聽說過你砸了四皇觀的兩座偏殿……”
“那會兒年少輕狂不懂事,嫂嫂別怕。”
衛襄的眼神落在吳明秀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變得安靜又柔和:
“就算看在我小侄兒的面子上,我也不會打打殺殺的嚇著家里人,嫂嫂盡管放心,好好養著就是了。”
如今已經進了九月了,吳明秀的產期也就近在眼前,的確是一聽見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就心里害怕,聽衛襄這么說,她繃緊的心弦也松了下來,點頭笑道:
“襄襄真是體貼又乖巧,真讓人喜歡,不過你放心,有國公爺和你哥哥在,這些事情,總會有解決的法子的。”
“嫂嫂說得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不怕。”
衛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吳明秀顫巍巍的肚子,才縮回手,笑嘻嘻地催她回去:
“嫂嫂也回去歇著吧,等父親和哥哥回來了,咱們再一起吃飯。”
吳明秀見小姑子聽得人勸,也笑著點點頭,掩去了自己最后一點兒憂慮,轉身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而一路回到了自己院子的衛襄,直接倒在床上,摟著胖胖會周公去了。
狐貍精也不多廢話,跳進自己從前的窩,跟著睡覺去了。
一人兩妖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但把她們叫醒的,不是衛國公和衛程回來的消息,而是皇帝召見的諭旨。
衛襄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瞪瞪地跪下聽傳旨的內侍將皇帝的諭令說完,腦子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回到長安,自然是要進宮去拜見皇帝和姐姐,但皇帝這么快就下旨召見,是不是也太心急了?
衛襄還跪在地上沉默,衛國公夫人就已經起身笑著命人帶著那內侍去好生招待了。
回過頭就將衛襄從地上拉了起來,低聲道:
“既然皇上召你進宮,你就快換了衣服去吧。”
衛襄站起來望了一眼窗外緋紅的晚霞,回頭看著衛國公夫人:
“爹爹和哥哥呢?還沒回來?還有,我是女眷,召我進宮,為什么不是姐姐的旨意,而是姐夫讓人來傳旨……”
“什么姐夫,那是皇上!”
衛國公夫人前所未有地掐了一把女兒,低聲喝道。
衛襄一個激靈,明白了。
她眼神凝聚在門外漸漸遠去的內侍身上,明亮的雙眼有一瞬間的黯然。
什么姐夫,那是皇上。
爹爹和哥哥也沒回來。
所以,到底是因為她被逐出師門的事情,不一樣了嗎?
衛襄很快轉身離去:
“我去換衣服,這就進宮。”
衛國公府內院一陣忙亂之后,衛襄終于脫下了蓬萊弟子人人都有的藍色衣裙,重新穿上了從前曾經嫌棄累贅的錦繡衣裙,各色大周貴女該有的首飾也重新戴在了她的身上,玎珰作響。
這套裝扮足夠莊重,至少,絕不會讓人指責殿前失儀。
“去吧,穩重些,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萬事小心。”
送衛襄出門上馬車的時候,衛國公夫人低低地叮囑了一句。
轔轔的馬車行駛聲音回響在黃昏時分的長安街道上,隨著鬢邊步搖的晃動,衛襄的腦子里回蕩著娘親的話。
“……如今后宮還是只有你姐姐一個人,朝臣們都要瘋了,日日都有指責你姐姐善妒狹隘的折子進上去,雖然皇上始終沒說什么,可擔著這種千夫所指的罪名,你姐姐前些日子就病倒了,我進宮去看了一回,很是揪心……你爹爹和哥哥也曾上書請求皇上納選新人,但皇上就是不松口……”
所以,姐姐如今的病,明面兒上是朝臣逼迫指責所致,事實上,是皇上一手釀成。
自古帝王無情,并不是說帝王不癡情,而是九五之尊的位置,很難容得下一心一意的情。
姐姐衛錦并不是一個一心一意非要獨占帝寵的女子,這一點從她當年嫁入東宮為太子妃之時,她就跟家里人明明白白說過。
因為姐姐很明白,身為妻子,可以獨占丈夫的恩寵,但身為皇后,那是絕對不能。
而皇上,如果真的是有心獨寵姐姐,那大可以效仿曾經的中宗皇帝,嬪妃照納,大不了擺在宮中做做樣子,一點兒不耽誤帝后情深。
可是,皇上居然連這么一點兒戲都不肯為姐姐做,硬生生讓姐姐陷在這個讓天下女子欣羨嫉妒的困境里,舉步維艱。
她可憐的姐姐啊,那個曾經真心實意對姐姐的男人,到底去哪里了呢?
衛襄覺得眼眶中有什么要奪眶而出,但很快,她就忍了回去。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曾經她進宮是去看自己的姨母和姐姐姐夫,如今,是去見皇帝罷了,她是衛國公府的二小姐,她不怕,她什么都不怕。
馬車行到宮門前,就停下了,除非親王之尊,不然到了宮門處,都是要老老實實走進去的。
衛襄一下馬車,遠遠地就望見站在宮門外那一道仙姿飄逸的身影,在漸漸布滿星輝的夜幕下端然而立,如同一棵站立千年的玉樹。
“襄襄。”
低沉悅耳的聲音很快在衛襄耳邊響起,一看到衛國公府的馬車,尉遲嘉就迎了過來,衛襄一下馬車,他就直接握住了衛襄的手。
衛襄剛要掙開,手就被他攥得更緊了一些:
“別怕,一切有我。”
剛剛那些忍下去的心酸難過,忽然之間就隨著這句話翻涌而上,衛襄都來不及阻攔,眼淚就決堤而出。
不,不能在宮門前流淚,這是大不敬。
衛襄慌忙抬手去擦,卻被眼前的人一把攬進了懷里。
夜風徐徐,吹過宮門前寬闊的大道上,尉遲嘉一下一下地拍著衛襄的背。
他的襄襄啊,連宮門都闖過的女子,此刻卻要這般小心翼翼,該是有多委屈?
那么惹得襄襄如此委屈的人,又該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宮門外值守的侍衛頭領遠遠地看著這兩人的身影,也想起了之前孝敬太后薨逝之后,這兩人夜闖宮禁的“豐功偉績”。
所以他也拿捏不好這會兒該不該過去打斷這膩膩歪歪的一對兒。
最終還是出來接引的內侍有膽量,笑著走上前去提醒:
“尉遲世子和衛二小姐既然都已經到了,就快隨老奴去覲見吧,皇上和國公爺可是等著呢。”
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有“國公爺”這三個字重重地敲在了衛襄的心上。
爹爹……從前爹爹被留在宮中不是沒有過,但那時是代表了皇上對衛家的倚重。
此時聽來,卻莫名帶了幾分沉甸甸的威脅。
“勞煩夏公公指引了。”
衛襄從尉遲嘉的懷中離開,站直了身體,對著那內侍微微頷首。
眼角的淚痕早已經在尉遲嘉銀白色的世子常服上蹭干凈了,此時只要站好了,她依舊是形容得體的衛二小姐。
尉遲嘉也錦衣華服,通身華貴,站在衛襄身邊,神色淡淡,卻讓人不敢小覷。
接引的內侍立刻笑得更加燦爛:
“尉遲世子請,衛二小姐請。”
御書房,聽到外面通稟的聲音,皇帝臉上的笑容頓時浮現:
“尉遲嘉和襄襄來了。”
“那老臣,先退避一下吧。”
正在和皇帝商討國事的衛國公也不傻,連忙起身告退。
“不必不必,襄襄與國公也許久未見了,剛好見一見。”
衛國公只能躬身站著,心底漸漸沉了下去。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尚且沒有回頭去看,就聽見皇帝朗朗的笑聲:
“尉遲世子和襄襄果真是情深義重,朕方才都聽說了,在宮門外,尚且你儂我儂,看來,尉遲世子是重獲襄襄的芳心了!”
皇帝這么快就知道了宮門處的事情,是情理之中,但他這樣的打趣,卻讓人感覺不到輕松。
尉遲嘉和衛襄先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起身之后,尉遲嘉才垂眸道:
“多謝皇上美言,能得襄襄芳心,是微臣之幸。”
“好,好,襄襄多年心愿,看來要得償了,想來你姐姐知道了,也一定很寬慰。”
皇上笑容不變,很順暢地提起皇后。
衛襄卻是冒著大不敬的風險,抬頭看了他一眼。
皇帝李修成是她的親表哥,外貌融合了圣德皇帝和孝敬太后的優點,原本就英俊挺拔,尊貴不凡,如今做了皇帝,更是透著九五之尊的威嚴。
他笑起來令人目眩神迷,如沐春風。
但提起重病的皇后,他的笑容,就不該有那么一點點的哀傷難過嗎?
這樣的一個人,當初也是姐姐一心一意愛上的。
但青梅竹馬,佳偶天成的兩個人,到了今日,怎么就成了這樣?
衛襄難過地垂眸,向這個已然讓她感到陌生的皇帝兼姐夫行禮:
“皇上既然如此說,還請允許臣女先去探望皇后娘娘,也好讓皇后娘娘心中寬慰。”
還是先去見姐姐吧,只有見了姐姐,才能知道她上次離開后,這短短時日內,到底發生了什么。
因為她覺得,皇帝的這種改變,應該不單單是因為她被逐出師門這件事。
“你……”
皇帝的笑容緩了下來,似乎有些躊躇。
尉遲嘉卻微微躬身:
“皇上,微臣有事要稟告皇上。”
皇帝眼神微閃,很快松了口:
“這樣啊,那襄襄你去見你姐姐吧,多寬慰寬慰她。”
“老臣也先行告退。”衛國公趁機告辭。
皇帝也沒再留人,爽快地準了。
一前一后出了御書房,衛襄刻意慢下了腳步,在廊檐拐角處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
衛國公戴著官帽,看不出華發叢生,但他的面容上,是不容看錯的凝重。
“襄襄,放心。”
他只看了自己的小女兒一眼,留下這四個字,就快步從衛襄身邊走過,向著宮門的方向去了。
放心,父親是擔心自己會害怕嗎?
不,她不怕。
衛襄抬起頭,肩背挺直,腳步沉穩地穿行在重重宮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