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譽什么的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宮!”
狐貍精從小道士的身上跳下來,飛快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我剛才在城郊見到了那個死皮賴臉追我的死鬼,他來了長安,那肯定沒好事,然后路上又碰見了這小道士,他也說皇宮有異,小仙子我們快進宮瞧瞧去!”
“死鬼?”衛襄愣了一下,才隱約想了起來:“我們在洛城遇到的那個你的老相好?”
“呸呸,什么老相好,他才不是我的老相好!”
狐貍精連呸了兩聲,跳到架子旁扯了外衣過來往衛襄身上套:
“快點快點,去晚了你那姐姐和姐夫的性命怕都是保不住!”
“我現在,不能去。”
衛襄將狐貍精的爪子撥開,又重新拉了被子將自己裹住,鎮定地重新躺了回去。
狐貍精手里的衣服僵在了半空。
“小仙子你是怎么了?你,你不是很關心你的家人嗎?你就這么冷漠無情,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鬼怪禍害?”
一直被忽略在一旁,臉都紅成了猴屁股的小道士頓時也忘了害羞,深感絕望之下,他“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衛二小姐,您不能不去!那是您的親姐姐,我的親姐姐也在宮里,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出事!”
衛襄也終于再次想起來,自己屋子里還站了個大男人。
她又掀了被子坐起來:
“你誰啊?給我出去!”
小道士很堅決地搖頭:
“不,你不答應我進宮去,我就不走!”
“呵,在這長安城,除了皇上,還有人敢威脅我……真是有種啊。”
衛襄冷冷一笑,卻又莫名覺得這小道士有些眼熟。
她瞇著眼睛打量了小道士一會兒,眉毛揚了揚,吐出三個字:
“四皇觀?”
這三個字隱隱帶著討厭和暴躁,跪在地上的小道士打了個哆嗦。
眼前燈光昏黃,燈下的少女容貌姝麗,一雙微微瞇著的大眼睛漂亮又好看,仿佛外面的星光落入其中,但是這語氣和姿態——
好吧,和白日里打砸四皇觀的兇神惡煞之態完美重合。
“我不是四皇觀的……”
小道士囁喏著否認。
衛襄點點頭:
“好,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四皇觀的人,我現在就讓人把你送去太史局,免得你在我這里大放厥詞給我招禍!”
“不,太史局那些人不會相信我的!”小道士連忙說道。
“那我為什么就要相信你?難道你就是想看我進宮去胡言亂語,然后被人剁成肉醬嗎?你不會是你們四皇觀派來報仇的吧?”
衛襄瞪著小道士,一臉的你是不是在害我。
小道士抬起頭,眼底再次帶了希冀:
“因為我知道你是東海蓬萊門下的弟子,我知道你一定能察覺出來的,你能看懂天象的!”
“天象?”衛襄翻了個白眼兒,無情地打碎了小道士的這點兒希冀:“我看不懂。”
“不可能……”
“這沒什么不可能,我衛襄歷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你們都知道的啊。”
衛襄攤攤手,在小道士和狐貍精猝不及防之下,揚聲朝著外面喊了起來:
“抓賊,抓賊!”
“小仙子你怎么能如此冷酷,如此無理取鬧?!”
狐貍精抬爪怒指衛襄,最終卻只能在外面的呼喊聲和腳步聲沖進來之前,一把抓過小道士的手,奪門而出,撒丫子跑了。
院子里頓時喧鬧起來。
胖胖這才從角落里滾出來,跑到了衛襄的身邊:
“小姐姐,狐貍精這是帶著新歡,來讓你去抓它的舊愛?”
“喲,看來胖胖你是徹底學壞了啊,知道的還不少啊。”
衛襄將胖胖拎起來抱在了懷里,不置可否地笑笑。
其實真的進宮去,被剁成肉醬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這個不知深淺的小道士。
他也是個一心念著姐姐的人呢,只是尉遲嘉那邊沒有消息傳過來,她不能輕舉妄動,不然打草驚蛇就徹底無法挽回了。
洞開的門外,丫鬟仆婦們待到府中的侍衛追了出去,才紛紛涌進來關心二小姐。
“二小姐,這些賊也實在是太可惡了,怎么您一回來,他們就來,上次您回來,都鬧了兩遭賊了……”
香蘭忿忿地說道,話說到一半又覺得不對,連忙解釋:
“二小姐,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你招賊……”
“就算是我招賊又如何,我又不怕。”
衛襄隨口回了一句,打了個哈欠,再次睡下,扔下一屋子的仆婦大眼瞪小眼。
夜,終于漸漸地安靜了。
尉遲嘉從宮里回來了沒?他那邊怎么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衛襄腦子里掠過這個念頭,忽然覺得手臂上一陣疼痛襲來,整個人又徹底清醒了。
這是怎么了?
衛襄看著自己手臂上忽然出現的一道紅痕,心中驚疑不定。
她坐在帳子里想了想,跳下來,從自己帶回來的小包袱里翻出了幾乎被遺忘的小鏡子,照向了自己的手臂:
“你幫我看看,這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這是紫靈丹受傷了!”
自從知道了衛襄也是語凝海的海之領主之一,小鏡子向來乖巧。
但這會兒它也掩不住自己的驚訝了,在小鏡子里蹦跳起來:
“快去快去,紫靈丹與您魂魄相連,傷在他身上,您這邊肯定也會覺得疼,您還是快去看看他吧!”
“魂魄相連居然還有這種壞處?”
衛襄跌坐在床邊,頓時有點兒想立刻沖去柱國公府,一拳捶死尉遲嘉的沖動。
不,這不是沖動,隨著手臂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這已經成了一種必然。
衛襄認命地起身穿衣,隨手扯了件斗篷披上,出門而去。
柱國公府,泡在熱水中的尉遲嘉嘴里死死地咬著一根布條,閉著雙眼靠在浴桶的邊緣,額上汗珠涔涔而下,落入蒸騰著熱氣的浴桶中。
那道因為畫符而劃出來的傷口就這樣在氤氳的水汽中時而彌合,時而綻開,周而復始,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因此而帶來的劇烈疼痛也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幾乎在這不停歇的疼痛中昏厥過去,但是外面的腳步聲強行將他的神智拉了回來。
“出去!”
尉遲嘉陡然怒喝。
但是往凈室方向走來的腳步聲,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來越近。
尉遲嘉終于怒不可遏,睜開眼睛,霍然回頭沖著外面怒喝:
“祖母連孫兒沐浴也要管嗎?”
“祖母?咦,你祖母連你沐浴也要管?”
驚訝地聲音響起,屏風后面繞出少女輕盈的身姿,正是笑嘻嘻的衛襄。
尉遲嘉目瞪口呆,衛襄卻腳下不停地往前走:
“其實前世我嫁過來之后,你祖母日日對我說你從前的事情,她也說過,你是她一手拉扯大的,看來這話不假。”
這樣帶著微微嘲諷的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尉遲嘉終于反應過來,他長臂一展,扯過衣架上的長衫裹在了身上,凝眉低喝:
“站住,別過來!”
“為什么不許我過去?”
衛襄根本沒在意,笑嘻嘻地走到浴桶邊,一點兒看到男子赤身**的害羞都沒有,反倒像個輕薄人的小流氓一般伸出手,在尉遲嘉被水汽蒸得潤白如玉的臉頰捏了一把:
“你說前世你是小花,我洗澡的時候,你都在旁邊待著,那這會兒就該讓我討回來點兒利息才公平,你說是不是?”
“衛襄!”
尉遲嘉一雙長眉緊緊地蹙起,稍稍往后仰了仰,躲開了衛襄作亂的手。
要是別的時候,襄襄這樣對他,他自然是樂意之至,但是這個時候……
尉遲嘉咬咬牙,臉上忽然浮現出笑意,嘩啦一聲從水中站起來,拽住了衛襄的手臂,語氣中也帶上了幾分邪魅之意:
“襄襄,你確定,你想要進來和我共浴?”
“好啊,我正有此意!”
衛襄依舊笑嘻嘻的,身體前傾,眼看著就要往尉遲嘉懷中投懷送抱,半分躲避的意思都沒有。
“襄襄!”
嚇人不成,反倒引得她這般,尉遲嘉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忙不迭地后退。
衛襄卻已經牢牢抓住了他的左臂,“撕啦”一聲將包裹著他手臂的衣衫扯破。
“尉遲嘉,你到底在宮里做什么了?”
衛襄臉上的笑容也瞬間不見,盯著尉遲嘉堅實的肌膚上那猙獰的傷口質問道。
尉遲嘉的手臂修長白皙,如同上好的玉石一般讓人賞心悅目,但此時,一條兩寸長的傷疤橫亙在他的手臂上,兩邊皮肉朝外翻開,露出內里白花花的筋肉。
是的,就是這般慘白沒有血色的筋肉,一如那次他強迫自己吞下他的皮肉之后,他那個傷口的可怖詭異。
“說,你到底做什么了?居然連累我!”
衛襄一指頭戳在那個傷口上,再次提高聲音怒道。
“連累?”
恍然間,尉遲嘉手指飛快地翻動,將衛襄的衣袖撩了起來,少女白皙纖細的手臂上,一條大小相同的紅痕漸漸凸顯,像是下一刻就要皮開肉綻。
“原來是這樣……”尉遲嘉恍然大悟,眼底有懊惱愧疚之色:“是我錯了,我并不知道魂魄相連,會這樣連血肉都相連,不然我不會在皇帝面前畫符……”
“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你受傷我也得跟著疼,萬一你死了,我是萬萬活不成!”
衛襄只愣了一瞬間,就憤怒地低喊出聲:
“你的良心可真是被狗給吃了,我是造了什么孽,要與你本出同源,魂魄相連!”
“對不起,對不起,襄襄……”
尉遲嘉連連道歉,伸直著手臂,任由衛襄的指頭戳在他的傷口上。
但他沒想到的是,下一刻,就有殷紅的鮮血忽然滴落,落在他眼前蒸騰的熱水中。
衛襄兩只手牢牢地攥住了他受傷的那只手臂,然后她的唇角不停地有鮮血涌出來,幾乎如同一線泉水一般,閃耀著殷紅刺眼的光芒,一路滴落在水中,滴落在他的傷口上,如同清泉潤入沙漠,頃刻間被干涸的沙漠吸收,只留下干涸的印記。
而她仿若感覺不到唇角被咬破的傷口有多疼一樣,還在不滿地嘀咕:
“哎呀,真是浪費我的血了……”
然后她的腦袋再往下低了幾分,帶著鮮血炙熱的唇就這么貼在了尉遲嘉猙獰的傷口上。
這一下,她的鮮血就準確無誤地落入了張著大口的傷口里,一點點消失。
“襄襄!”
說不清心底翻山倒海奔涌而出的是什么感覺,尉遲嘉震驚地往回抽自己的手臂,但一只略帶涼意的手捂住了他的唇。
衛襄伸出一只手,擋住了她認為的聒噪。
“你可閉嘴吧,坑爹的貨!”她含糊不清地嘟囔。
疼痛不堪的傷口一點點感覺到了舒適,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快要凍死的人被放置在了爐火旁,就像沙漠里快要炙熱而死的人,找到了甘冽的清泉。
尉遲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臂上的一點點在鮮血的潤澤下慢慢彌合,比從前用衛襄畫就的血符更為效用迅速。
但他卻覺得,莫名的悲傷難過。
他以為自己足夠強大了,以為自己可以不用她傷害自己來救他的性命了,但事實上,他欠她的,一直都沒有還清過,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衛襄唇角涌出來的血越來越少,漸漸從泉水變成水滴,直至干涸。
她終于放開手,站起來,瞧了瞧自己完好如初的手臂,齜牙咧嘴地抹了一把自己的唇角,甩出四個字:
“真特么疼!”
“襄襄,以后不要這樣了,我自己可以好起來的……”尉遲嘉緩緩地開口說道,聲音嘶啞仿佛被什么哽在喉間。
衛襄手掌往尉遲嘉白皙如玉的臉色一拍,就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個明晃晃的血手印,兇神惡煞地質問:
“少給我矯情,你強行與我魂魄相連是不是就打著這個主意——只要你受傷了,我就得給你治,不治我就得疼,就得死!”
“我沒有!”
尉遲嘉如墨的雙眸中涌出哀傷之色,如同幻影海島嶼上受傷的小鹿:
“沒有,那一次我是找不到你情急之下才那樣做的……”
“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什么都不用說了。”
衛襄收回手,移開了眼神,再看一眼,她怕自己會心軟。
其實剛才,她已經心軟了,怕這個人死了。
她就勢坐在浴桶邊上,撇嘴斥道:
“虧你還記得那一次的事情,那你就該知道,你將精魄散入東海,你這具身軀,根本就是干尸一具了,你做什么不好,你要畫血符?你當真想再來一次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