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歸燕

第一千零五章 愚民

“興許就如你所說的,乞兒都在土地廟之類的地方也未可知。”秦宜寧微微頷首,雖然如此說,但仍道,“待晚些了,讓驚蟄他們去四處看看,我總是覺得這事并不尋常。”

寄云不大懂秦宜寧為何會有如此感覺,但她非常相信秦宜寧的判斷,立即正色道:“是,待會兒奴婢就去與驚蟄說。”

驚蟄四人此時正與丹福縣的百姓們攀談。

這一次秦宜寧離著近,將他們的對話聽了一清二楚,果真,驚蟄剛剛提起“修皇陵”三個字,正在看胭脂的中年婦人立即沉下臉來,抿著唇轉身走了。

這樣情況一天之中發生了數次,驚蟄幾人已經盡力察言觀色,專門找那些面善的婦人,或是積年的老者去詢問——這類人心底柔軟又善良,最容易問出真話來,可最后仍舊沒問出一點內幕來。

越是無人開口,秦宜寧就越能確定,這個縣城的確是有問題。民夫遲遲不到,必有內幕。

黃昏時分,橘紅色的斜陽染了滿天絢爛晚霞。

秦宜寧一行三輛馬車緩緩的往來路駛去,為了打探消息,他們一整天都沒歇息,此時各自坐在馬車上就著水囊中的水吃干餅和點心充饑。

秦宜寧撕了塊面餅放入口中,剛吃了兩口,就看到來時見過的那個干瘦的乞兒。

他拄著雞蛋粗的竹棍,正艱難的沿著路邊走著,行動時才看出,他的右臂與右腿竟都有殘廢!當他跛足艱難前行時,袖管無力的垂著,右手甩來蕩去,顯然他的右臂折在了袖子里。

秦宜寧見不得這樣的可憐人,不由在馬車與那人擦肩而過時撩起窗簾,輕聲道:“等等。”

可那人卻仿佛聽不見似的,依舊往前走。

秦宜寧無奈,告訴寄云,“你快去把這餅給那位小哥兒送去,這水囊也給了他吧。還有這些零散碎銀。”

寄云笑道:“知道了,就知道夫人好心。我這里有碎銀子。”

寄云拿起秦宜寧交代的東西,跳下馬車快步追上去,便走便道:“噯,小哥兒你等等!”

可那乞兒依舊不停。

不過他腿腳不好,好像很久沒吃飽飯,又沒有什么力氣,寄云很快就攔在了那人面前。

“噯,你這人怎么不聽話。”

對方似被忽然出現在面前的人嚇住了,麻木呆滯的低著頭。

寄云便將油紙包著的幾張餅和水囊遞過去,“這是我們夫人給你的。快吃吧。還有這碎銀,你看起來不大好,拿著這個去醫館看看傷吧。”

油紙包散發著面餅特有的香氣,寄云聽見那乞兒腹中明顯的“咕嚕”了一聲。

他抬眼看著寄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沒發出聲音,將竹棍抱住,緩緩抬起左手來接過油紙包。

寄云見狀便知,此人不但右臂與右腿是殘廢,恐怕剛才也不是故意不理會她,而是聽不見,也說不出話來。

寄云不由心軟,又多給了他一些碎銀,“這個你拿著,去看看病吧。這是我們夫人給的。”

因知道此人聽不見,說不出,寄云連說帶比劃的指著秦宜寧的馬車。

那人看懂了寄云的意思,轉頭看向了馬車。

秦宜寧正將車窗簾撩起一些,因在馬車中,她并未戴著帷帽,白凈精致的面龐微露出一半,剪水大眼正充滿善意的看來。

那人抱著油紙包,艱難的低下頭咬了面餅一口。

寄云輕嘆一聲,繞過他走向馬車。

誰知就在這時,忽然有兩個年輕人從對面沖了過來,一把就將那乞兒手中的油紙包和水囊一同打落在地。

“你她娘的!誰讓你吃飯了!你算什么東西!”

“你就只配吃狗食豬食!”

另一年輕人抓住乞兒的襟口用力的推搡,掄起巴掌就要打人。

寄云哪里見過這樣欺負人的!她剛給了乞兒飯吃,就有人給打翻了,不但打翻了她給的東西,竟然還要打人!

寄云回身便將那人尚未落下的手擋開,“你做什么!欺負一個可憐之人,你又算什么東西!”

“小娘子,老子勸你少管閑事!”

“這閑事兒姑奶奶還就管定了!你們欺負一個身有殘疾的可憐人,你們就不怕天打雷劈了!”

“嘿!滾開,臭娘們,仔細老子連你一起揍!”

眼看著寄云和那兩個潑皮吵嚷起來,秦宜寧見事不妙,趕緊下了馬車。

這時乞兒已經被那年輕人推倒在地,乞兒卻好似不知疼似的,抓起沾染了泥土的面餅就啃。

仿佛是被他吃面餅的動作激怒,那倆潑皮越發憤怒,高聲叫嚷著,繞開寄云就對著乞兒拳打腳踢。

“住手。”秦宜寧戴好帷帽,帶著驚蟄幾個攔在那兩個潑皮面前,和氣的道:“兩位壯士請息怒。”

兩個年輕人看對面說話的是個身段窈窕頭戴帷帽的婦人,看她舉止,聽她聲音,就知道那是個美人兒,不由生出幾分對長得好看的人特有的情緒來,叫嚷聲便弱了一些,但態度依舊惡劣。

“外鄉人!我勸你們還是少管閑事!”

這里的爭執和叫嚷已經吸引了很多人的主意。秦宜寧的商隊今天做了不少人的生意,看是行商的人在這里出了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聚了過來。

人群中走出一個年過花甲的長者,沉著臉站在了秦宜寧的面前。

“這位夫人。你等是外地而來,在我們丹福縣的地界兒上做買賣,我們可有為難你們?”

秦宜寧便笑著行禮,溫聲道:“這位老伯,丹福縣人杰地靈,民風淳樸,鄉親和睦,我等外來行商,貴寶地上兄弟姐妹們都頗為照顧,小婦人著實感激。”

長者皺眉,沉聲斥道:“既然我們丹福縣沒有做什么對不住幾位的事,你等為何又插手我們的事!”

秦宜寧上前一步,沉穩的聲音從帷帽中傳出:“這位老伯,我等并未想插手貴縣之事,只是看到這小兄弟狼狽,所以贈與一些吃食,這怎么是冒犯貴縣呢?”

“告訴你吧。”老者上前一步,一腳就將乞兒手中的面餅踢開,還重重的碾了幾腳。

“四年前,此人漂泊而來,餓暈在街上,被王大善人帶回了家中,好吃好住的招待他,也不嫌他又聾又啞,還給他安排了事做。誰承想他在人王大善人家剛住兩天,就將王大善人的妻子殺害了!要不是覺得直接告官砍了他的頭太便宜了他,他還能茍延殘喘至今日?他行那等豬狗不如之事,就不配吃人飯,只配吃豬食狗食!”

老者說著大怒,又狠狠的踹了乞兒一腳,這一下正踹在他斷掉的右臂上。

他的手臂本就以不正常的角度歪斜著,這一下看起來他手臂彎折的更加詭異了,那蜷縮成一團忍痛的模樣也越加凄慘了。

秦宜寧擰著眉。

她是想打探消息來的,本不想太過張揚引人注意。可是遇上這種事,她很難不去理會。

“依您的意思。此人是殺了人了?”

“正是!”

“既如此,為何四年前不報告官府,過堂審個清楚?若是證據充足,自有國發處置此人。他既殺了人,上頭也有青天大老爺做主來砍了他的頭,也不至讓人來如此折磨折辱他!依您的說法,這四年他一個聾啞人,被打斷了手腳丟在街上行乞,且看您們的意思,還從不肯施舍他,只給他吃豬食狗食,這樣折磨一個人,做法又比殺人高尚的多少?”

“就是!”寄云聞言也義憤填膺,叉著腰潑辣的道,“那王大善人被人殺了老婆,還能忍住不報告官府,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好,就算他老婆真是被這人所殺,給他個痛快讓他抵命,誰也說不出什么來。他卻以這樣的方法折磨人,活不讓好好活著,死也不給個痛快,如此踐踏一個生命,做出這樣事來的人也能叫一聲‘大善人'?快別笑掉人的大牙了!”

“你!”老者被氣的吹胡子瞪眼,“你們這些外鄉人,就知道你們都不安好心!當初就不該放你們進來行商!”

“路引是朝廷的,朝廷都不攔著我們來做生意,你一個老人家,哪里來這么大的口氣!”寄云大聲吼回去。

此時周圍已聚集了許多百姓,其中很多青壯都已被激怒,紛紛指責起寄云和秦宜寧來。

“你們這些人好不知趣!”

“就是,我們愿意怎么處置犯人就怎么處置,你們說什么國法國法的,難道你們跟朝廷那些狗腿子一樣,都是禍害百姓來的?!”

在他們的眼中,以這樣私行對付一個殺過人的犯人是理所應當,如此被指責還從未遇見過,所有人都憤怒不已。

驚蟄幾人見情況不對,趕忙護在了秦宜寧的身周。

秦宜寧想不到事情竟會鬧成會這樣,方開始驚蟄說丹福縣里三個大家族的宗族加起來占了本縣人口八成她還有些不信,可現在這些百姓如此團結,就算他們堅定的是一個愚昧的做法,也沒有人提出異議,依舊毫不質疑的相信著長輩的判斷,而且對朝廷有敵意,完全抵觸朝廷的法律。

秦宜寧眉頭蹙起來,一瞬間便有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