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月相信。
她相信晉王會故意疏于防范,讓魏王的人有機可趁。
圣心或許會原諒魏王玩弄權術,貪得無厭,卻必不會原諒魏王弒殺手足。
一個弒殺手足的皇子,來日若是登上帝位,難保不會將其他皇子屠戮殆盡。
用一己之傷,去換圣心恩寵,去挑起圣心對魏王的猜疑和厭棄。
所謂富貴險中求,大抵如此。
更何況晉王要謀求的是江山帝位,所擔風險,自是更多。
陸嘉月忽然覺得晉王雖是個皇子,身份尊貴無可相匹,卻也有著其不為人知的辛酸和無可奈何。
靜默一瞬,輕聲問道:“你的傷可痊愈了嗎?”
“已經無礙,不過留下了一道寸寬的疤痕而已...”晉王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有著淡淡的光芒,夜風吹過,他的聲音輕緩平靜,“那時血不停的涌出來,我以為我要死了...心里也曾后悔,是否是自己太過盲目的自信,以為運籌帷幄,一切在自己掌控之中...”
“嘉月,你知道嗎?原來刀尖刺入身體時,是沒有什么感覺的...只是親眼看著血流出來,心里會感到害怕而已...”
他忽然喚她的名字。
她心中一陣莫名的悸動。
當時兇險,可想而知。
她此時才真正覺得后怕。
“...今后你不要再做這種以身犯險的傻事了,畢竟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命沒了,就真的什么沒了。”
他笑了笑。
“你若是肯承認為我擔心,我便不再做這種傻事。”
...又來。
陸嘉月不答他。
想了想,問他:“兩湖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個結果?”
晉王幽幽一嘆。
“我到達兩湖時,各處正在緊修堤壩,加固堤防,不過多半都是偷工減料,以朽木浮土代替沙石...兩湖布政使江朝永知道大勢已去,無可遮掩,便索性主動向我投誠,將他是如何與工部尚書胡崇安勾連貪墨說了個仔細。回京后,我將一應證據整理妥當,呈與父皇...如今胡崇安和江朝永已被奪免官職,押于大理寺監牢內。只是胡崇安始終不肯承認魏王有參與貪墨,只有江朝永一人的證詞,聊勝于無。”
“其實父皇心里何嘗不清楚,工部尚書胡崇安是我那二皇兄的心腹...胡崇安雖沒有供出我那二皇兄來,父皇卻是心明如鏡。不過父皇曾對我大為贊賞,說我督總兩湖堤防之事頗有成效...”
陸嘉月很是失望。
如此大費周章,卻還是收效甚微。
“...那魏王欲傷你性命,又是如何了結?”
晉王略有遲疑,淡淡道:“國舅已經將那人證的證詞呈與父皇了,父皇看過,暫未有所決斷,不過已經大為冷落孫貴妃與魏王母子...我那一刀,總還算沒有白挨。”
這便好。
看來魏王正在漸漸地失去圣心。
“你高興嗎?”晉王忽然問陸嘉月。
陸嘉月在黑暗里點了點頭。
“...那你可愿意告訴我,怎會忽然想起讓我去干預工部和兩湖的事情?”
這個問題倒不難回答。
“我只是在家里時,偶爾聽我姨父提起,戶部每年都要往工部撥上百萬兩的銀子,給兩湖修筑堤防,可是年年修,兩湖卻還是年年遭遇洪災,其實明眼人誰看不出其中的關結?我又讓人打聽過,工部尚書胡崇安原是魏王的心腹,便什么都明白了。”
晉王微笑道:“你倒是聰明...其實我能辦成這件事情也是時機湊巧,我一求了父皇要去督總兩湖之事,他就答應了...從前,他并不允許我隨意插手工部的事情。”
陸嘉月心中不禁歡喜,笑道:“看來圣心已經越來越信任殿下了...”
“嗯?”晉王語帶不滿地道,“怎么又稱我殿下?叫我的名字。”
陸嘉月不由怔住。
他的名字...
她活了兩世,連哪一個皇子排行第幾,封的是什么王號都沒有弄清楚,卻又上哪里知道他的名字去?
他輕聲笑道:“...元曦,我的名字。”
元曦。
是因為出生于清晨,陽光初曦之時嗎?
他又笑道:“你想得沒錯,我母妃生下我時,正是曦光燦爛之時。”
陸嘉月不禁呆住。
為何他竟將她的心思念頭猜得絲毫不差?
晉王大笑起來。
陸嘉月有些窘迫。
忽然想起來已經和他在這深溝里待了很久。
“殿下,真的會有人來尋我們嗎?”
晉王不答,笑道:“你喚一聲我的名字,我再回答你。”
陸嘉月賭氣似的,就是不開口。
抬頭像夜空里望去。
墨黑的夜空,浩瀚無垠,點點星光,在極遠的天邊閃爍。
在這蒼穹之下,凡人萬物,都是何等渺小微末啊...
晉王忽然問她:“你在想什么?”
陸嘉月淺淺笑道:“我在想,這世間究竟有多少奇異未知之事。”
“比如...?”
陸嘉月低下頭來,看著黑暗里晉王那模糊不清的臉。
她沒有說出口。
重生之事,何等荒誕離奇,誰會相信?
不如不提。
遠處忽傳來呼喊聲。
多是喚著“晉王殿下,”但是陸嘉月清楚地聽到了有人在喚她。
“小丫頭,你在哪兒?小丫頭!”
是丁璨。
陸嘉月趕緊站起來,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大聲回應。
“二叔,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不過片刻,就有無數火把照亮了夜空,也將這深溝下的一對男女照得分明。
“待在那里別動,等我下來!”
丁璨的聲音充滿驚喜和急迫。
兵士們打著火把,四處尋找著下坡的道路。
丁璨最先向陸嘉月奔了過去。
火光下,小丫頭紅著眼圈兒,看著他的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委屈。
他心中情感如浪潮翻涌,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將她擁入了懷中。
“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陸嘉月被丁璨擁得緊緊地,他滿身的清郁如沉水香的氣息,將她整個兒都包裹了起來。
依舊讓人覺得妥貼安穩。
可是這個懷抱,這個人,都是屬于另一個女子的呀!
卻又抱著她,算是什么呢?
只是一個長輩對于晚輩的疼愛嗎?
陸嘉月那才放到丁璨腰間,想要回擁他的一雙手,又無聲又息的收了回來。
臉埋在他懷里,甕聲甕氣地道:“二叔,我沒事...我沒受傷。”
丁璨卻仍是緊緊地,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
他多怕失去她。
如果她真的消失于這茫茫曠野之中,再也找尋不回來,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瘋掉。
還好,還好,她終是安然無恙。
一旁晉王目光灼灼,將丁璨的心思看了個通透。
打著火把的兵士們上來扶他,被他一把推開。
他緩步走上前來,對著丁璨拱手一禮。
“多謝國舅前來解困...”
丁璨仍是將陸嘉月緊擁在懷,眸光清冷,默然看著晉王。
熊熊火光下,晉王笑意謙和。
可是丁璨卻在晉王的眼眸深處,看到了嫉妒和挑釁。
陸嘉月在丁璨懷里轉過頭來,看著晉王。
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你又騙我!又騙我!”
她看著安安穩穩站在眼前的晉王,指著他的左腳腳踝,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