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祁也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慌亂,幾乎下一瞬便移開了視線,蔣夢云還在看他,便驚奇地發現他的耳尖不知何時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紅。
但并不等她再去深究,他就已經微笑起來,也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道:“沒想到蔣姑娘還喜歡捉弄小孩子。”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恐怕換作旁人都未必能聽懂,但蔣夢云卻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嘿嘿”笑了兩聲,索性不去辯解:“讓祁王見笑了,我這不是閑得無聊,吃飽喝足,無事可做嘛。”
這樣說著,氣氛便明顯松快開來,蔣夢云倒是想起一件事:“對了,家父生前還曾交給我一幅畫,說是殿下親筆,讓我留作傳家寶,如今終于見到您本人,我真想問問,不知那畫是真是假。”
墨子祁沒料到她好端端竟說起這事來,明顯頓了一頓,這下連脖子都泛起紅暈,片刻后才穩定了心神,鼓起勇氣看向她問:“不知是什么畫?”
蔣夢云想都不用想,她在廢墟和灰燼中搶回來為數不多的幾樣東西,這畫是其中一樣,之前的每一日她也不知瞧過了多少遍,此刻脫口便道:“是一幅街景圖,寧國國都的街景圖。”
不過她對其真偽始終持懷疑態度:“殿下從前去過寧國嗎?”
這就是她一直對此表示懷疑最關鍵的地方,堂堂大梁國的王爺,雖說一直傳聞其有寧國血統吧,但他會只身犯險跑去寧國的國都?這怎么想都覺得不太可能。但父親一直振振有詞,母親也認定這畫必是真跡,她實在反駁不得。
祁王端著茶碗的手,幾不可見地輕顫了一下,但那速度極快,快到連蔣夢云這種明察秋毫的眼睛都不曾發覺,他已經微笑起來:“去過。”
“去過?”蔣夢云明顯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
墨子祁又穩穩地將茶碗端至嘴邊,輕抿了一口:“嗯。”
“那那幅畫……”蔣夢云想了想,覺得這樣問似乎也沒辦法辨別真偽,除非拿到跟前讓他甄別。
剛要就此作罷換了問題,祁王卻有些急切似的接過話題主動給了回答:“本王的確作過一幅寧國國都的街景圖,大約在兩三年前,只不知是不是蔣姑娘手里那一幅。”
他將茶盞里的茶喝完,迅速地抬眼看她,又極迅速地移開了目光,盯回自己手中的茶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穩住心神一般,聲音倒保持了慣常的溫和:“姑娘得空,不妨拿與我看看。”
蔣夢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祁王主動開口,她自然不能回絕。
但他雖是個閑散王爺,身份畢竟特殊,薛皇后又本就多疑,若是被人再傳出什么話來,總歸是節外生枝的事。
可這畫畢竟是爹娘留給她的“傳家寶”,她冒著生命危險救出來的,不問個清楚實在不甘心。
何況她本也需要尋個機會出宮去。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如何,蔣夢云總覺著祁王對她似乎格外親近,但轉念又想到他方才被人拿琴懟著臉還客氣道謝,頓時又覺著他大概就是這樣對任何人都如春風一般的性格,便還是點了頭。
這也算是了卻她一樁心事,若那畫真是祁王親筆,那便價值連城,她自然得好好保存,若不是……
蔣夢云悶了一下,那也是爹娘留予她的遺物,無論怎樣也還是得好好保存著的。
說話間,又吃了兩三盞茶,因怕不方便,蔣夢云也不敢再多喝。祁王卻安安靜靜坐在她對面,一杯接著一杯,就跟那水不要錢似的,喝了又喝,讓她不由懷疑他肚子的容量。
垂眸往下面看時,三公主臉上的表情依舊忿忿,也不知是在嫌棄她,還是在為皇后太子報不平。
秦淑妍倒是一臉的賢良淑德,端莊坐著,也不知是在勸她還是在講道理,不過看來收效甚微。
蔣夢云就這么和祁王略顯尷尬地對坐著,她到處亂看著發呆,他發呆般接二連三地喝茶,沒多一會兒竟將一壺茶都喝了個精光。
雖然被下面時不時射來的如刀般的目光剮了千遍萬遍,他不走,她也不好叫他走。正放空著,祁王忽而又起身去倒水,拿了茶葉開始生火,蔣夢云一凝神,實在忍不住了。
“青茶口味甘甜,少喝些能提神,喝太多卻對身子不好,殿下還要再煮嗎?”
言下之意,我喝得已經夠多,您再煮我也不會喝了,再煮一壺您喝得完嗎。
祁王也不知聽沒聽懂她的意思,動作行云流水,并沒有絲毫停頓:“姑娘方才說,你不會煮茶,”他微笑著稍稍抬起頭,眼神卻不曾看向她,依舊看著茶壺,好像準備盯出一朵花兒來似的,“想不想學一學,其實很簡單。”
不等蔣夢云開口,他又道:“不學也無妨,姑娘可以看本王做一遍。方才,”他低下頭,簡直是有些委屈地笑道,“本王煮了兩遍,姑娘都不曾看到。”
這話陳述的是個事實,可不知為什么從他口中出來,卻帶了幾分撒嬌般的埋怨,叫蔣夢云一時生出了許多不忍,既不忍就此打斷他的煮茶秀,更不忍方才無視了他的行為。
她忽然想起從前在家時養過的一只貓兒,有時她忙于事務忘了與它玩耍,那貓兒便總是在她跟前晃悠,若她不上前揉揉腦袋,安慰一番,它的眼神可不就和此刻眼前這位一模一樣?
心里頭仿佛被什么柔軟的東西撥動了一下。
這位祁王真的是比傳聞中還要溫柔,她張了張嘴,到底沒能說出拒絕的話來:“我動手能力向來不成,有時雖知道意思,可真做起來,怕是十個茶壺都不夠我摔的。我……還是看殿下煮吧。”
祁王點點頭,沒再說話,果然認認真真煮起茶來。
其實真能這般近距離地看他煮茶,也是很難得的機會,旁人便是想要都很難。
他的動作很流暢,姿態很瀟灑,無論是茶的分量,水的溫度,抑或是對火的控制都堪稱完美,看得人賞心悅目,忍不住暗中稱贊。
蔣夢云先是看著他的茶碗,茶色清湛,滿杯溢香,后來忍不住去看他的手,指節分明,手掌很寬,接著視線便下意識滑至他的衣服,用料講究,極有質感,再最后終于抬眼去瞧他的臉,竟又發現些可疑的紅。
也不知他是什么情況。
正要移開目光,祁王那里一壺茶已經再次完成,他倒了一杯給她,又斟了一杯給自己,剛要做“請”的姿勢,旁邊忽然湊過一個人來。
其實也算不上忽然,蔣夢云眼角的余光是看著她一步步上來的。
比起顯得有些雍容華貴的秦淑妍,面前這個身著亮紫色長裙的小姐身形顯得稍有些單薄,不過她個子只比三公主矮了一點,因此并不顯嬌小。
看著祁王的時候,她整個人都似乎在發光,臉上紅彤彤的,顯得格外緊張,這么冷的天,額間竟隱隱有些細汗,手上還托著一盞酒杯,她說話也細聲細氣的:“雅兒見過殿下。”
這是上來敬酒來了?
蔣夢云愣了一下,她還不知這女子是誰,因此顯得有些茫然,轉頭去看祁王,結果發現他比她還要茫然。
一雙無辜的眼睛看看“雅兒”,又看看她,又看回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您是……”
他還挺客氣,那雅兒卻一臉深受打擊,片刻后才委委屈屈地道:“我……我是雅兒啊,徐翰林家的大小姐,徐雅正,年前家母帶我們姐妹去南山寺進香時,曾與您見過的,您忘了嗎?”
她抖抖瑟瑟地說完,似乎也并沒有想要得到祁王的回答,便舉起酒杯來又道:“雅兒,雅兒是想來給殿下敬一杯酒,還,還有……”
這樣說著,又紅了臉,扭扭捏捏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荷包來遞到了祁王跟前:“這是雅兒花了半個月才繡好的荷包,里面放了特制的香料,能夠寧神靜氣的,殿下平日里都可以戴著……”
好不容易把這幾句話說完,徐雅正看上去都要哭了。
就她這性子,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對祁王表白,也不知已經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設。
蔣夢云看了看她手中的酒杯——恩,大概還喝了不少酒。
好在祁王果然對待任何人都如春風化雨一般溫暖,看樣子是真心實意地感受到對方的厚愛,他連忙客氣地站起身來:“多謝。”
祁王態度懇切,神色感激,可惜卻沒有伸手接過,而是有些為難道:“但本王平日不戴荷包。”
“……”蔣夢云一臉無語。
徐雅正看著是真要哭了。
墨子祁說了這話,已經是明確拒絕她的禮物,她也不敢堅持要他收下,只能端起酒杯又顫抖著聲音道:“那,雅兒敬您一杯……”
這下墨子祁著實為難:“本王不勝酒力,向來滴酒不沾的。”
一次的拒絕,大概還可以憑借自我安慰而掩飾過去,可接連兩次的拒絕,就顯然不是徐雅正那脆弱的小心臟能承受得了的。
她眼眶瞬間紅了,眼角立時濕潤,淚水就快滴落,鼻尖泛紅,身子也下意識顫抖起來,扁著嘴巴下一瞬就要哭出聲,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在此刻簡直成了大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