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春,先前又下了半夜的雨,雖日頭上來氣溫回升了些,卻還是掩不住絲絲涼意。
都說春寒料峭,可即便如此,御花園里頭的花也幾乎全部盛開。
大梁地處北方,好在京城的位置還算稍稍偏南,再加上花匠們本就選了適宜這個季節的種子,又刻意用了法子維持周圍的溫度,侍奉得極其細致,倒也顯得姹紫嫣紅,珠圍翠繞。
此刻祁王彈琴,立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除了墨馨兒拉著秦淑妍冒冒失失沖到了跟前,險些將琴撞翻,惹來幾聲抱怨。其余人反倒頗有秩序,雖圍了過去,卻空出了一大塊地方任由祁王施展。
酒香與美景交匯,鮮花與琴音相織,將這花團錦簇的御花園裝點的分外妖嬈。
蔣夢云這里反倒更加清凈。
她雖聲名在外,可與在座的世家貴族們并不相熟,這一回偏因皇后安排的位置招了人眼紅,方才和祁王的互動又實在叫人側目,此刻她的身份算是明白擺在眾人面前,越發惹人厭。
皇后這一招倒也高明,也不知又是“四季”丫頭里的哪一位給她出的主意。
說起來,薛皇后自己的腦子雖不聰慧,卻很懂用人,也敢于用人,在事情的決策上總是頗有想法,倒的確是做大事的人物。可惜就是在為人母這方面太感情用事,將一雙兒女寵得無法無天。
三公主沒半點心眼兒不提,太子更是紈绔中的翹楚,若不是當年占了個嫡出的名分得了太子之位,就照他這些年來做的混賬事,恐怕早就被皇上發配邊疆去了。
其實早些年,皇上對太子也曾給予厚望,是真將他當做自己接班人培養的,否則也不至于早早便立了嗣。
可但凡皇上對他要求嚴格了些,皇后便總是來搗亂。讀書多了怕累著,練武多了怕傷身,叫他琴棋書畫陶冶情操,又被皇后說是不務正業。
跟他講勤儉節約,剛撤掉幾件擺件,皇后嘴上不說,轉頭就讓人弄了二三十件的珠寶玉石過去,甚至說要重修東宮。要他禮賢下士,這回不用皇后再教,太子自己就開了竅,敢直接動手打朝廷重臣。
早些年梁寧大戰,梁國節節敗退,皇上為了重振國風,便想讓太子親征,結果卻被皇后死活攔住了。
理由當然很簡單,也很充分——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且生了三公主后便傷了身子,這輩子是再也無法生育的了,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大梁國的未來,決不可葬送在對敵的戰場上。
皇上無可奈何,太子喜出望外,慈母大獲全勝,愣是教出個一等一的頑劣子。
于是英明神武的大梁國皇帝終于發現自己實在教不了這個混賬兒子,只好請了人來教。
秦穆秦太傅是梁國德高望重的大儒,為人正派,作風嚴厲,才華也是得到天下才子公認的。都說嚴師出高徒,皇上是指望能有人將太子撥正了的,可太子偏偏堅強地打翻了這句古話,混賬事做了一堆,為人處世之道更是驚人得差。
最后弄得秦太傅雖沾了太傅的名,卻沒再干太傅的事,他實在教不了太子,太子也不耐煩讓他教,關系頗為尷尬。
出了這樣的弟子,秦太傅自覺名聲掃地,每每提到都丟盡老臉。皇上也知道自個兒對不起秦家,便格外恩典,秦家子弟但凡有點能力的,都能加官進爵不提,秦夫人也是年年升品,如今已是正二品的誥命夫人。
就連秦淑妍,年前也剛被封了個郡主,雖沒有真正的封地,但卻也是有品級的貴人了。
現下他們秦家雖瞧不上太子,可卻已經陰差陽錯成了太子陣營里的人,秦淑妍便是再不喜歡三公主,也只能與她作伴。更何況謝貴妃的兩個女兒眼高如頂,平日里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她便是想要攀附,也不可能。
沒人在跟前的時候,思緒便會更加清晰,蔣夢云就這樣一邊聽著遠處傳來的悠揚琴聲,一邊捋順這大梁國內部各色的人物關系。
如今看來,薛皇后和謝貴妃勢不兩立,但薛皇后雖也常常心懷嫉妒,卻并不是目光短淺的人,只要遇上的是國家大事,她便絕不會胡亂內斗,即便自己再生氣再嫉妒,她也能忍。
倒是謝貴妃那里,也許反而可以一試,只不過蔣夢云還沒能尋個機會近距離接觸。
太子如傳聞中一般荒唐,三公主毫無心機可以忽略不計,大公主身子又弱,何況沒多少日子她便要出閣,待在宮中的日子不會太長。二公主倒是一向精明,二皇子更是梁國的戰神,睿親王便是他的左膀右臂。
功勛之家中,蔣夢云還不曾認識太多,只秦夫人方才坐著,一直言笑晏晏,顯得大氣穩重。秦淑妍更是溫柔大方,只不知究竟是真的還裝的。
至于祁王,更是空谷幽蘭,閑云野鶴,不值一提。
此刻這位幽蘭野鶴已然奏畢一曲,惹來眾人聲聲叫好,某些叫聲簡直將曲子原本的意境都破壞了,就連一些懂得樂理的公子都忍不住抱怨:“干什么呢,這些女人當自己在瞧雜耍嗎?尖叫什么?”
“就是,祁王這一曲,余音繞梁,尾音都尚未聽全,那個……”有人忍不住看向了三公主,卻也不敢直說,只能道,“真是糟蹋了!”
蔣夢云不通樂理,但也能聽出這曲子是很優雅淡然的。
祁王琴藝高超,因此一曲既罷便極有畫面感。與他給人的印象相似,那琴聲直叫人覺著眼前仿佛立時有了草屋三四間,農田二三畝,有農夫耕田,亦有婦人與小孩正悠然嬉鬧。那是高山流水,小橋人家,是叫人心曠神怡逍遙自在的。
無論如何都不會像此刻某些人表現出來的如此夸張。
三公主是頭一個發出尖叫的,還特別狂熱,叫得秦淑妍在旁滿臉尷尬,連著拉扯了好幾下都沒能止住她,最終只能微微退了一步用帕子捂著臉,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藏起來,脖子都紅了。
徐雅正倒是沒叫,可也十分激動,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另也有幾個小姐沒能控制住情緒,特別是其中有一位,拉著自己的丫鬟那是真哭了:“天哪,祁王用我送他的琴了,天哪,天哪,他怎么會這么好?”
定睛看去,正是之前那位將琴直接懟到祁王臉上的,她還有臉自我感動。
蔣夢云遠遠瞧著,簡直不可思議。這好在祁王當時反應快,若非如此被她那一下砸到,怕是早就受傷了,哪里還可能在這里彈琴給她聽?
一瞬間那一片嘈雜聲四起,興奮拍手跳腳的,尖叫的,互相不滿埋怨的,真正應有盡有,偏偏那位閑云野鶴一點兒沒生氣,竟還笑笑跟那些抱怨的公子解釋道:“無妨,不過是喜歡聽一聽罷了,你們何苦為這個不高興?”
他不是閑云野鶴,他大概是尊佛。
亂世紛爭,這般舉朝同樂的場景自然很短暫,宮宴散去,大梁皇宮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墨北辰此次得勝歸朝,不僅成功阻擊了吳國的大舉侵犯,還反之連奪三郡。
雖因常年戰亂,那三郡極為貧瘠,朝廷也并不敢投入太多物資建設,只派人修繕城墻,重兵把守,但此次吳國鎮國將軍被殺,普通將士被屠數十萬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吳國大概只能派些間者來小打小鬧,大規模的舉兵入侵已不可能。
這等消息的確讓人松了口氣,至少大梁邊境算是暫時安穩了。
如今這位梁國皇帝受先祖影響,自即位起便滿腹雄心壯志,一心統一三國,每每想著擴張領土叫大梁一統天下。
他想得自是極好,只可惜早些年他父皇那一輩時也曾報著這念頭,南征北戰仗打得太多兵損太甚,領土倒也擴張了些,卻弄得百姓民不聊生,國庫實在空虛不堪重負,到了他這兒,便只好先閉門不出。
只是他閉門不出了,卻不代表日子便安穩了,那寧吳兩國見他忙著在內休養生息,便又起了心思要來主動找他的麻煩,這一下梁國便腹背受敵,每每被人入侵領土。
前幾年與寧國大戰,他們輸得一敗涂地,連丟了好幾郡,有幾次都險些打到國都城門下,直到去年局勢才算穩定下來。若不是二皇子驍勇,寧國又后院起火……
只怕如今,這大梁國的宮門都已被破了。
這才多久,二皇子的兵馬便又擊退了吳軍。
夜深人靜,蔣夢云躺在床上,卻沒有絲毫睡意。
她眼睛睜得極大,卻顯得沒有焦點,整個人的靈魂都似乎飄到虛空。事實上,自打被滅門那日之后,她就常常被噩夢驚醒,一醒來便再也睡不著。再后來,入眠也成了極難的事。
午夜夢回間,她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為什么。
為什么堂堂大將軍府,忠君愛國,一心報主,卻落得如此境地,為什么她心中最后的倚仗,那位向來信任護國將軍為人的大寧皇帝,最終也沒能赦免蔣家所謂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