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年,又是春天。
包裹一個冬天的寒冷,蟲豸和鳥獸大都饑腸轆轆,慧義寺前的雪還在下著。但這已經是春雪,千年之前唐朝的詩人們在這里種下了一棵老銀杏樹,在秋天的時候已經耗盡了青春的樣子,而等到春天,樹干之上光禿禿地壓著雪。
王勃在寫滕王閣序之前,在這里率先練了連筆,顏平原也曾經在這里刻下奠定他在歷史長河中身份和地位的楷書字碑。雪依然在下著,比冬天的雨夾雪還要下得紛紛揚揚,半部唐詩半部史的文翰墨香,也都被厚厚的雪壓著。
端坐在佛堂之上的佛祖半瞇著眼睛,透過千年的窗欞,雪亦如當初頓悟成佛的禪語一般,悠悠蕩蕩地飄著,下著。
或許是因為包裹了太多的寒冷,這場春雪反而讓人感到陣陣的暖意。
也或許是因為下雪的原因,開學季被推遲了大半個月。
清水河已經被凍住了,桃花源變成了冰雪源。趁著下雪,侯春帶著他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跟著他的小朋友來到了縣城,連續一個寒假,孩子在桃花源已經呆不住了。他張開臂膀,便要放開手腳要跑的架勢,經常被摔得鼻青臉腫。衛婷兒每天都要打來網絡視頻電話,與孩子通話,順帶也查查他這個當父親的崗。“你能不能像個當父親的樣子,你每天把他關在村子里有意思嗎?”
“帶他出去走走啊!哪怕去縣城也行啊?”
入冬之后,桃花源的生意便淡了下來。花已經謝了,清水河邊一片枯黃。而蒲草長出的毛蠟,褐黃褐黃的像一根根廟宇里等著點燃的頭蠟,在寒風的捶打之下,不多久便散開了苞絮,露出了像棉花一般的種子。熬過冬天,更多的蒲草淺淺黃黃地長出了新芽。
桃花源的燒烤攤和釣魚臺也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僅有的幾張彩帶已經淡去了顏色,侯春索性給村民們都放了假,讓這片熱鬧了大半年的清水河能夠有喘息修復的機會。
因為有孩子在,小女朋友擔心他帶好孩子,只得留了下來,陪著他們父子過年。
過年的時候,村子里挺熱鬧,回來了很多的孩子。小家伙找到了不少的好朋友。但正月十五過后,村子里的孩子都長出了翅膀,跟著父母又飛走了。
眼看著,要上學了,寂寞了一個冬天的丘區,又迎來了這場雪。互聯網上嗮雪景的人太多了,特別是城里的雪遠比村里還下得大,下得美。經不住衛婷兒的喋喋不休,侯春只得帶著孩子和小女朋友進了城。
慧義寺,是小女朋友常來的地方。
在梓城那么多的風景里,這座古老的寺廟,在她看來是最有文化和詩意的地方。在她剛開始參加工作的時候,她便與縣上文聯的一些朋友,經常喜歡到這里來聽泉,彈琴,喝茶,作詩.
慧義寺內,藏著一股山丘老泉,在半部唐詩盛景的時候,詩人們曲水流觴的流杯池,就停留在那老泉的地方。因而,這股山泉,又叫琴泉。
雪下得如此痛快,小女朋友的心情跟孩子一般的欣喜。她蹦蹦跳跳地比孩子還像個孩子。相反,孩子很少見到這樣的古寺,心中藏著比大人還要敬畏的驚恐。他怯生生地望著落盡了枝葉的老銀杏樹,聽著從寺內僧人吟唱的經文,在白雪與香火裊裊的朦朧中,眼淚汪汪地緊緊地拽著侯春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從那洞天福地里蹦出一個魔鬼。
千年以來,詩人們在慧義寺的各個角落都布滿了詩歌的遺韻,白底黑字,金鉤銀劃的對聯,濃墨飽滿的匾額,張貼在大殿兩側墻壁上的詩賦,在小女朋友夸張的聲調中一字一句的讀來,很快便吸引住了孩子的目光。
從害怕到膽怯,從膽怯到好奇,從好奇都歡喜,雪一直下著,孩子咯咯的笑聲一聲一聲地蕩著.....侯春不由地嘆了口氣,等到這場雪過后,孩子又該回到衛婷兒的父母身邊,什么時候還能回來,他完全不知道。還得看衛婷兒的心情。
“天對空,天對地,雨對風。
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
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
雪如此寂靜,而慧義寺內,隨著小女朋友合著孩子的童聲響起,僧人停下了手中的木魚,蓋上了手中的經文,默默地盤著念珠,嘴角之上微微露出了幾絲難得的微笑。
侯春朝著大殿里的僧人微微點了點頭,招呼孩子和小女朋友出來,兩個人手拉手咯咯地笑著
從寺廟里出來,三個人都仿佛卸下了身上的包袱。孩子揚起小腦袋,滴溜溜地轉了轉黑黑的眼珠子,“爸爸,明年我們還來這里行嗎?”
侯春愣了下來,連忙彎下腰一把把他架在了自己的肩頭上,“行!你只要你想來,爸都帶你來!”
“要下雪的時候,才來哦!”
“好!”
給孩子去城里的百貨商場,小女朋友給孩子精心置辦了一身開學的童裝。三個人去德克士吃了兩份炸雞,等到下午四點過,衛婷兒獨自開著車來到梓縣,孩子多日未見母親,飛快地一頭扎進母親的懷里。衛婷兒親昵地捏了捏他的小臉蛋,“跟爸爸說再見!”
孩子愣了一下,黑黑的眼珠子泛起了淚光,咬了咬嘴唇,艱難地喊了一聲,“爸爸,再見!”
小女朋友幫著把孩子的東西搬上車,等到衛婷兒把車開走,侯春還愣愣地站在街口上,他的心里哽咽得厲害。小女朋友苦笑地轉過身來,一把抱住他,低聲說道,走吧,咱們也該回去了!等到開春,又要忙了!
侯春艱難地轉過身來,掙她開的懷抱,一把拽著她的手,笑著說道,走吧,我們去你們家!
小女朋友嘟著嘴,嘿嘿地笑了起來。她的心里也松了口氣。
車開出了梓縣,坐在后排嬰兒椅子上的孩子累得早已經睡熟。衛婷兒再也忍不住,一邊流著淚,一邊使勁地咬著嘴唇,生怕哭出來驚嚇了孩子。
第一次去小女朋友家,侯春大包小包地帶著,比第一次去衛婷兒家還忐忑。
小女朋友的父母,繃著臉,嘴里比吃了蒼蠅還難受。見女兒樂呵呵的,一臉的快活,老倆口相互嘆了口氣。母親拉著女兒去了廚房,而老父親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將他帶到了書房,從抽屜里拿出一副象棋,“來,來,我們整一盤!”
老父親的棋風,跟老何家的老扛把子有得一拼,大開大合,殺機不斷。
侯春原本心中有愧,生怕觸怒他,躲著讓著。老父親再次瞪了他一眼,“好好下!”
侯春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與他斗智斗勇。
幾番回合殺伐過后,老父親便輸多勝少,等到女兒進來,老父親難得地露出了笑臉,“不錯!有幾刷子!”小女朋友攀在老父親的肩膀上,得意地笑了笑,“那是,也不看是誰找的女婿!”
老父親瞪大了眼珠子,微微有些發怒。但他見女兒也瞪大了眼珠子盯著他,一臉威脅的樣子,很快便泄了氣。只得再次擠出了笑容,呵呵道,算你狠!
“小子!過去的事情我們不再追究,往后你要是敢欺負我女兒,小心老子打斷你的狗腿!”面對老父親的恐嚇,侯春只得微唯唯弱弱地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