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縝的親事十分順利。
尤其是在余簡和余綻明里暗里的央求下,對方答應了,親迎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初六。
白氏覺得這個日子百般不好:“這也太急了!院子都來不及精心收拾!何況,連繡嫁妝的時間都沒給人家小娘子留出來。”
“那您說什么時候合適?”余綻問她。
白氏掐指算了算:“怎么也得下半年吧?過了中秋?”
聽著這個日子,余綻心里一酸。
若是您能撐到那時候,誰不想好生籌備這門親事呢?可是來不及了啊……
即便是二月辦喜事,我都擔心到時候你會頂不住——
“綻兒。”
余簡進來,簡簡單單地看了她一眼。
余綻明白,這是有私密話要跟她說,不能告訴白氏。
“娘,我出去一趟。”
“啊?你爹爹這是有事要派給你么?什么事啊?”白氏忙拉了女兒的手不讓走。
“不是。明兒個就除夕了。我得今天去看一眼小公子。明天開始,蕭家必定賓客盈門,我得十五之后才會再過去。”
余綻發現蕭家這桿大旗是真好用。
白氏哦了一聲,放了手。
這是正經事,耽誤不得。
其實余綻的確需要去一趟蕭家。
她叫上阿鏑,回房換了出門衣服。
再出來時,果然在院門口見到了余簡。
父女兩個沒有多余的話,默契地轉身,一同慢慢地往外走。
“余緋禁足,胡氏禁足。過完年,余緋病逝,胡氏送家廟。”
余簡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落發。”
“不行。”
事情已經過去了七天,余笙糾結了七天,也跟二太爺商議了七天,最后給出來的,還是一個讓余綻極為不滿的答案。
“余緋可以去家廟落發。胡氏必須死。”
“綻兒。胡氏若死,你兄長是要守孝的,就無法娶妻了。”余簡當然不覺得胡氏不該死,只是胡氏此時死,實在是于余家沒什么好處。
“她可以等我兄長娶妻之后再死。”
余綻住了足,想了想,道,“之前三姐姐的那樁親事不好。我請使君夫人給她尋一門好親。
“胡氏可以等三姐姐嫁了再死。我能等。”
“綻兒。”余簡的神情有了變化,復雜起來,“你是個女兒家,不要談論生死時這樣輕描淡寫。”
“我們江湖漂泊的游方郎中,談論生死自然都這么輕描淡寫。人命于我們,沒有貴賤,只有親疏。”
余綻禮貌疏離地沖他點了點頭,帶著阿鏑,揚長而去。
便一瞬間,“親疏”二字在余簡心頭炸開。
白氏親,胡氏疏。
余縝親,余笙疏。
母兄親,父親疏……
余簡站在原地,遙遙地看著她背影遠去的方向,很久都沒有動。
從門房變成小廝的錘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側。
“二郎君,小的怕跟不住四小娘子……”
“嗯。別怕。去吧。以后就好好跟著四小娘子,她外出的時候,光一個丫頭不行,你以后算她的小廝。我會跟管家說一聲。”
余簡側頭看了看身邊的鬼頭鬼腦的小機靈,笑了笑。
果然。
那張機靈過了頭的小臉驚喜交加,興奮得不知道該怎么才好,忽地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兩個響頭。
緊接著蹭地竄起來,一溜煙腳不沾地地追了出去:“小娘子!四小娘子等等俺!”
余簡微微笑著轉身,目光轉向西路,笑容漸漸收斂了起來,漸至冰寒。
親疏!
可不就是!?
祖宗親,子孫疏。
余氏親,旁人疏!
過了一時,他堅定地轉了腳,往中路二太爺的書房走去。
余緗的婚事就在大年三十的上午被敲定了。
節度使府一個護衛還沒成親,年輕有為,如今領的是正七品別將的軍銜。
若是認真算品級,余笙的那個主事銜,只是個吏,根本就不入流。這絕對是余緗高攀了。
何況那護衛家中還頗過得好日子。
這個香餑餑擺在了余家面前,便連二太爺都沉默了下去。
“是節度使府,節度使大人的貼身護衛。”余簡的手指又在桌子上敲了敲。
二太爺抬起了頭,靜靜地看著余笙。
余笙滿面鐵青,半晌,咬了咬牙,重重點頭。
祭祖后各人回房換衣服,然后去大花廳用團圓飯。
男一桌,女一桌,中間大屏風隔開。
左邊。
余縝紅著臉低頭吃菜,余簡老懷大慰地不停看他。二太爺樂呵呵地不停舉杯,接收孫兒輩的一個一個祝福。
唯有余笙,誰也不看,低著頭,左一杯右一杯自己猛吃酒。
三小郎君余絡,時不時抬手摸一把自己剛剛修理成型的兩撇八字胡須,正襟危坐,慢條斯理地吃菜、吃酒、吮一吮筷子尖。
余笙抬頭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再喝一杯酒。
仔細觀察著父親兄長的余繹也便跟著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去,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菜碟子,幾乎要把桌面看出一個洞來。
右邊。
白氏滿面春風,隨時摸摸寶貝女兒的手,低聲詢問她愛吃哪個菜,不愛吃哪個菜。然后再笑瞇瞇地看看余緗,也是越看越愛的眼神。
余緗微微紅著臉,帶著一絲甜笑,全身放松。跟前幾日的沮喪槁木,簡直變了一個人也似。
唯有余綰,臉色蒼白,手指微微顫抖,幾次夾菜都夾不住。
座上沒有胡氏,更沒有余緋。
余綻安安靜靜地吃喝,目光從未與余緗、余綰有過任何交集。
一夜飯,歡聲笑語。
將近子時,外頭隱隱約約已經傳來了爆竹的聲音。
二太爺的親長孫余經豎著耳朵聽了聽,笑著請示:“祖父,咱們也撤了酒席,喝杯茶,準備去放爆竹吧?”
“好啊!可以可以!都去散散!等著放爆竹!”二太爺笑呵呵地起身。
眾人一陣亂亂哄哄,說笑著跟親近的人互相攙挽著,往外頭去用茶。
就這一片混亂中,余綰截住了余綻。
“四姐姐,你能不能幫五姐姐求求情……”余綰的聲音發著顫,滿面乞求。
余綻看著她,瞇了瞇眼,在余綰明顯提心吊膽的忐忑中,慢慢開口,敷衍、懶散、漫不經心:
“六妹妹,你還小,好多事你不知道,也最好別知道。這是大人們的事,你別管。我也管不了。大過年的,省些事,比什么都強。”
余綰咬住了嘴唇,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
“馬姨娘不能來……她托我,跟四姐姐,告饒,賠不是,求情……”
“六妹妹你看。”
余綻忽然拉著她走到窗邊,指著天上漫天的燦爛星斗,彎了嘴角開口:
“我才回來那些日子,落了幾天雪,總是陰陰的。晚上抬頭,濃霧遮天,朦朧難看。
“如今天晴了,終于有了這樣干干凈凈、清清朗朗的世界。
“我喜歡這樣的世界。”
余綻低下頭,看著比自己矮了一頭的余綰,口齒清楚、音量適中:
“誰想讓我改主意,都不可能。我只要這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