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家的歷史其實與蕭家不相上下。
前梁才立,宗家便是朝中大將。
綿延百十年后,前梁接連遭遇了兩個無道昏君,導致朝綱崩壞,民不聊生。
宗家因勸諫多次,被問罪流放,所以才從川蜀的一品大都督貶斥成了一個小小的東寧關守關將軍。
三公分梁時,都與宗家聯絡,誠邀共同起兵。宗家本對接下來即將繼承大統的太子和皇孫寄予厚望,但見大勢如此,也只得保持沉默。
最后,東寧關歸了大夏。
所以宗家也就成了大夏的臣子。
老宗將軍對大夏的開國太祖還有一封不為人知的奏章,長公主殿下無聊時還曾找來看過,對其中的一句話印象極為深刻: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抵御北狄,中原共識。宗氏駑鈍,不諳朝政。唯永鎮東寧,為天子守國門……”
余綻仰頭看著面前高大的黑漆門楣,笑了笑。
看這封奏章的時候自己才七八歲,正是對天下、國家、民族、朝廷這四個概念似懂非懂的時候,所以還曾拿著奏章去問沈太后,她看其他的奏章,這最后一句話不都是寫成:臣原為陛下肝腦涂地,永鎮東寧么?怎么宗家卻這樣寫,難道真的是很少讀書?
沈太后當時便意外于她能翻出這樣老舊的東西來看,訝然之余,沉吟良久,最后說了一句話給她:
“宗老將軍是真人,不肯撒謊。”
直到前事發生,余綻才算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宗家只肯為中原、為百姓,擋住異族的入侵,卻絕對不會成為哪一朝哪一位皇帝手中的刀槍,指向同為前梁臣民的普通百姓。
哪怕對方是西齊,哪怕對方是南越。
天子云者,當朝坐龍椅的那一位,而已。
他才不管,是誰坐在那龍椅上!
所以一旦有人提出要把宗家調離東寧關,遷去齊夏邊境,看似是守北邊換成了守西邊,但其實卻是將敵人從異族換成了同族。
宗家不干。
“余娘子,這邊請。”
佟七令人飛跑進去稟報完了,畢恭畢敬地引著她往內宅走。
余綻滿心思緒被打斷,嗯了一聲,目不斜視,撩袍往二門以里走去。
阿鏑跟在她身后,卻眼尖地發現,側門處有三五個身影一閃。
阿鏑偏頭,眼睛頓時瞪得溜圓!
鐘先生?!
虛弱地扶著身邊長隨手腕的鐘幻臉色蒼白,迎向阿鏑的眼神一利!
阿鏑忙心虛地轉回臉去,認真走路,一絲不茍。
給鐘幻帶路的小廝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再看看阿鏑,收回眼神,手往前伸:“小郎君這邊,將軍正在恭候。”
七彎八繞,佟七帶著余綻來到一個小院前,恭敬欠身:“這里便是我們小將軍夫人的院子了,小人不便進去。”
一個中年管事媳婦接了出來,含笑道:“請小娘子跟奴來。”
余綻不置可否,邁步進院。
這滿院子的藥氣。
阿鏑幾乎要伸手捂鼻子!
可是余綻鼻尖一聳,整個人都怔住。
那管事媳婦觀察著她的神情,輕聲問:“余小娘子,可有什么不妥?”
“陳皮,柴胡,川芎,香附,枳殼,芍藥,甘草……這是,有大夫剛來過?”
余綻看向那管事媳婦。
那媳婦眼中閃過奇異驚艷的光芒,含笑點頭:“小娘子果然高明。是,常來走動的大夫才走不一會兒。”
余綻仍舊愣著。
她知道這個藥方。
這是典型的肝郁氣滯的藥方。
但是這里頭還有一味藥,她沒說出來。
那是當年師父特意加在里頭的,蜂蜜。
為了藥難吃,也為了一般肝郁的人都有些便秘。
然而這蜂蜜必要等藥煎好了,放到微溫時再加,方不影響藥效。
所以如今這蜂蜜只是放在煎藥的鍋邊……
“蜂蜜拿遠些。”余綻假作不經意地試探。
那媳婦的表情這一回真正呆滯了,驚喜交加:“您還能聞出來有蜂蜜?!”
“那一大罐子桂花蜜,怎么能聞不著?”
頓一頓,余綻輕聲嘆道:“只是若有藕花蜜,換了最好。”
那媳婦連連答應著,臉上真實地堆起笑容來,請她進去。
可等她真的進了臥室,里頭又有侍女轉出來,恭敬告知:
“小夫人已經睡下了。令婢子轉告余娘子:你這樣有膽有識,又有心胸,為難你便是我不懂事了。
“只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快些離開東寧關罷。也好讓我活得心安理得些。”
余綻沉默下去。
如今這個情形,她施一禮,轉身就走,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那個方子……
余綻沖著那侍女長揖下去:“敢問這位姑娘,卻才來給小夫人看診的大夫,是否給小夫人行針了?”
侍女和管事媳婦對視一眼。
管事媳婦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
侍女顯出不耐煩來:“哪家的大夫不是針灸配湯藥的?我們小夫人寬宏大度,不與你計較這潑天的血仇,你怎么還這樣不識好歹起來?還不快走!?”
“姑娘!我,我只是想判斷一下小夫人的病情是否需要……”
“不需要!你還不趕緊走!?難道真想讓我們小夫人打你一頓出了那口惡氣不成?!”
侍女叉腰豎眉,高聲嬌叱。
余綻終于被她說起了脾氣,臉色也沉了下來:“我又不曾對不起宗家戴家,我有什么好怕的?
“余家不過是螻蟻,最高的官銜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難道還能把手伸到京城去?
“戴參將殺良冒功是冤枉的?追殺西齊鳳太子是誣陷的?還是他在獄中自盡前寫的謝罪書是仿冒的?
“韓大將軍特意告知我家,戴參將即便在獄中也記還記得要把我一個小小的民女拖下水,說我家唯蕭使君之命是從,目無圣上。
“若說貴府小將軍夫人有理由記恨我,還不如我余家有確鑿的證據記恨戴氏!
“我都不計前嫌來給她治病了,你等不過區區仆下,竟然還對著我吆五喝六。這就是宗家的家法?這就是世代鎮守東寧關的宗氏家規?
“哈!
“看來陛下的旨意還真是一針見血。
“宗將軍果然是只知行軍打仗,于世事人情、于修身齊家、于教管子弟上,都一無是處!”
余綻沉沉說完,忽然抬眼看向內室,毫不避諱地再扔出最后一句最扎人心的話:
“更何況,這戴勇之死,究竟是主動自盡掩護幕后之人,還是被逼自盡殺人滅口,又有誰知道呢?他背后的那一位,不是毫發無傷么?!”
內室里,一片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