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爺,誰是昭和?”丫鬟聲音里透著俏皮,抱著繡祥云紋樣的黑緞面長筒靴跪在榻前,輕柔地托起公子的一只腳塞進靴中。
“爺今兒這是怎么了,午憩這么久還未醒,再歇下去,王爺可就快過來了。”作書童打扮的少年伸著脖子向里間張望。
丫鬟“噓”了聲:“你少要嚇唬爺,我今兒眼瞧著都護府那幫黑臉將軍們進了院子,王爺能過來才怪。”
書童吐了吐舌頭:“我還不是為爺好,再背不下《說難》,挨了罵又要躲在被窩里哭……”
“你!”丫頭橫了眼,抄起線筐里的線卷子丟過去:“敢嚼爺的舌根子,你不要命了!”
書童一貓身躲過“暗器”,忽地眼睛一亮,指著里面:“燕妙姐姐,爺醒了!”
喚作燕妙的丫鬟趕忙轉身,就見她那唇紅齒白的少爺直愣愣地坐起來,正盯著虛空發呆呢。
更好笑的是,少爺好似丟了魂,竟將穿了靴子的腳搭在床榻上,沒穿靴子的那只卻踩在了地板上。
燕妙趕緊轉身跪下,一邊托起少爺的腳放在她腿上,一邊給祖宗整理鞋襪,俏生生道:“爺可算醒了,是夢魘了嗎?怎么凈喚那昭和二字。”
“昭和?”少爺喃喃重復,一雙瞳孔驟然放光。
昭和世子。
昭和太子。
昭和帝。
似乎在須臾間走完她那荒唐的一生。
公子騰地站起來,嚇了燕妙一跳,卻又忽然站住不動,皺著眉苦苦思索。
但是后來呢?
少爺砸了砸腦袋,有點記不清了。
后來呢,昭和帝死了嗎?
死了,肯定死了。
容宿那么心狠手辣,怎么會放過她這個敗軍之將。
所以……
“我死了,這里是陰曹地府?”公子低頭看著自己白里透著粉的手心,用力攥了攥又松開,掌心迅速由白轉粉。
望向窗外,正午的陽光甚至有些刺眼。
“爺,您說什么胡話呢?”燕妙上前,一臉的哭笑不得。
“燕妙?!”公子看到她卻是卻一臉驚喜。
果然是見到了死人,還活靈活現的。
她又張望,四周正是當年在渝州時裕王府書房的陳設布置,帶著久違的熟悉。
真好,原來死后竟如此輕松。
不用想什么皇位,不用想什么秦氏江山。
這一年的她,沒有入長安,沒有奪儲,沒有勾心斗角,也沒有血腥殺戮,有的只是平平靜靜的生活。
而且……
她還可以去找征文先生!
容宿從先生手里奪走通玄鏡,阻止他救駕,征文必定也難逃毒手。
他就也在這地府之中。
那她終于能真真正正見到先生了!
她可以告訴征文先生,自己不是大秦的皇帝,不是昭和太子,更不是裕王府的世子秦紹,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子。
一個叫秦韶的女子。
秦韶雙目泛光,一溜跑便沖出門去。
“爺!外面有風!”燕妙匆忙拾了件披風追出去。
剛出門,便見屋外跪了一通。
燕妙也慌慌張張跪下:“給王爺請安。”
秦韶站在中央,看著經年未見的父王,眼睛酸了起來。
她真是混蛋。
滿腦子竟只想著征文先生,卻忘了,父王也死了,自然也在這地府之中。
“父王還是那般威風八面,縱觀大秦,未有匹者。”秦韶眼中滿是孺慕。
她的父親裕王,雖然只著蟒紋常服連兵器也未帶,卻是鎮守大秦西南關隘的第一人!
裕王眉峰一挑:“休要花言巧語,”便越過秦韶走進書房正堂。
秦韶眼也不眨地盯著裕王,下意識地跟進門。
“急匆匆地,要往何處?可是將那《說難》篇熟記了?”裕王坐定發問,讓書童額頭冒汗。
“說難?”秦韶只覺好笑。
怎地都到了地府,父王還要考她學問,又不需再繼承什么皇位。
燕妙只當她是背不出來,情急之下上前道:“世子爺為了讀書連著三日沒合眼了,這會兒許是太累……”
裕王臉色一沉,燕妙和書童當即跪倒,瑟瑟發抖。
倒是秦韶只覺眼前場景十分熟悉。
多年過去了,她也想為父王再背幾篇文章。
秦韶張口便誦:“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
裕王聽得屢屢點頭,心中只道這孩子終是肯用幾分功夫了。
不過他裕王府一脈,如今已經有了男丁。
大秦重嫡庶,騁兒的生父雖是他唯一的庶子又在一年前病逝,但好歹也算他裕王府的長子嫡孫,沾了一個嫡字,便是繼承大寶也算不辱先祖,總好過……
“今日就背到這兒吧。”裕王忽然叫停。
秦韶頓住,就見裕王招手:“把西域供來那只貓送到書齋。”
“貓?”秦韶微微一怔,隱約記得她14歲那年確實有個西域國供了一只黑尾白貓,說是大吉之物,她還曾好奇跑去看過。
不過裕王自然不許自己唯一的嫡子養什么貓貓狗狗,耽誤課業,便直接供給了長安城的貴人。
但如今,裕王卻讓人將貓送來書房?
秦韶露出笑容,果然是入了地府,連父王也不逼著她習文練武了。
似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想,裕王臨走前還囑咐一句:“你如今有心功課是好事,但也無需廢寢忘食,還要注意休息。”
“是,父親,您也不需再為戰事操心,該享天倫之樂才是。”秦韶笑出一口白牙。
如今她裕王府一脈盡在地府團圓,自是有天倫之樂可享。
裕王卻皺眉:“戰事豈是你能兒戲的?”
秦韶無所謂地眨了眨眼。
待送走裕王,書童一臉委屈:“從前王爺最好問咱們爺政事軍情什么的,怎么今天爺提了,反倒不高興了?”
燕妙跟著吐舌頭,勸道:“王爺今天確實奇怪,許是都護府那幫將軍們說了什么喪氣話吧,爺,您別往心里去……”
可秦韶那笑嘻嘻的樣子,哪像往心里去了。
燕妙心道奇怪。
平常若被王爺責罵兩句,爺都要不開心個好些天,怎么今兒倒好像遇著什么喜事似得?
“都這個時候了,父王當然也知道我不必那么累了。”秦韶笑道,興沖沖地跑去接管事遞來的竹籠子,一邊吩咐人準備貓窩。
書童瞧著秦韶把貓籠子放在桌上,蹲下身孩子氣地用手指逗弄奶貓,不由捂嘴偷笑。
縱是燕妙也忍不住笑意,但她的笑在掃到秦韶腰帶下一截虛蕩的黃繩時凝滯。
“爺,您的御賜寶鏡呢?!”
秦韶低頭去看,這才發現一直掛在她腰間的通玄鏡竟然不翼而飛。
莫不是死的時候,被容宿那奸賊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