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了舒強晚上見面,商煜城起身換了衣裳,略微化了淡妝,看看時間已經接近六點半,便起身出了門。
到了艾利餐廳,還不到六點五十分。商煜城點了一杯雞尾酒便坐在吧臺前,然后隨手從一邊拿了一份報紙看了起來。
過了片刻,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一位客人,商煜城抬頭看了一眼,是個年輕的女孩,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一身米色洋裝,時髦而漂亮。她又將視線轉到了報紙上。
“這位姐姐,報紙可否借給我看看?”
甜甜的,嬌俏的聲音,商煜城抬頭,旁邊的女孩正甜笑看著她。
“當然可以。”商煜城微笑回答,把報紙遞給她。
“謝謝。”那個年輕女孩接過報紙,卻剛好碰到服務生把倒滿了紅酒的高腳杯放到她面前,一個躲閃不及,紅酒便潑在了她淺色的裙子上。
“哎呀!”那女孩忙站起身,手忙腳亂地擦著裙子上的紅色液體。
商煜城趕忙向服務生要了一塊干凈的毛巾,遞了過去。
“謝謝。”女孩接過毛巾,一邊道謝一邊擦拭著裙子,還不忘抬頭對商煜城笑笑。
“出了什么事?”
有些熟悉的聲音。
商煜城一扭頭,看見雙手插在褲袋里,一臉紈绔相的葉慎正從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走了過來。
葉慎看見她的那一瞬間,眉心一動,眼里帶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略帶著打量的神色看著商煜城,“商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商煜城這才想起中午在電話上,陸景程似乎提到了有別的客人,她當時只顧看著進了陸家的方田,忘了問一句客人是誰。如今看來,就是這位葉大少了。
“是的,又見面了。”商煜城面上的笑容稀薄的幾乎看不出。
葉慎卻不以為意,扭頭看看年輕女孩的衣裙,發生了什么便一目了然。他馬上對那年輕女人道,“賈小姐稍等片刻,我這就替你去買一件新衣裳。”
說完,仍然帶著笑意看了商煜城一眼,轉身出了餐廳。
那位賈小姐一面同裙子上的污跡抗衡,一邊甜笑著抬頭,“原來姐姐就是陸先生的未婚妻商小姐,幸會幸會。”
商煜城看了一眼葉慎已經離去的門外,疑惑地道,“你是?”
賈小姐忙伸出手,商煜城猶豫一下,剛要伸手去握,劉小姐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差點忘了,我的手上有酒漬。我叫賈雯心,陸先生叫我幫他打理家具店的事情,商小姐是我的老板娘呢!”
這樣看來,她就是葉慎介紹給陸景程的家具店副經理了,商煜城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賈雯心,這樣一個小丫頭,怎么打理生意?
不過陸景程的家具店成與不成都沒有什么要緊,商煜城也并不打算說什么。
“幸會,賈小姐。”商煜城禮貌地微笑。
賈雯心笑了笑,又苦著臉低頭看看裙子,輕聲念叨,“這可是好幾個月的薪水呢,賈雯心你真是太笨了——”
商煜城有些不忍,“快去洗手間洗一洗吧。”
賈雯心應了一聲,可憐巴巴地說了一聲,“那我去了。轉身往洗手間走去。”
商煜城笑著搖搖頭重新坐下,慢條斯理地喝著面前的酒。
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她往門口瞥了一眼。葉慎手上拿著一個精美的服裝盒子,風度翩翩地朝她走了過來。
商煜城想裝作沒有看見也來不及,只好笑一笑,“葉先生。”
葉慎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商小姐將賈小姐藏到哪里去了?”
說完,他也不等商煜城說什么,轉身瀟灑地向服務生打個響指,“一杯威士忌。”然后才轉身倚在吧臺上,看著商煜城。
他的這個動作,讓兩人的距離非常接近,他略帶調笑的眼神讓商煜城感覺到一分緊張,還有一分不悅。
商煜城垂首避開他的眼神,手指很是寬泛地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洗手間。”
葉慎看著商煜城的反應,忍不住笑容大了些,他反手將放在吧臺上的盒子推到商煜城的面前。
商煜城有些驚詫地抬頭看他。
“她去了女洗手間,總不能我去送吧。”葉慎面上的無辜帶著些促狹。
商煜城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拿過盒子往洗手間走去。
葉慎看著商煜城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漸漸隱去,等她消失不見,他才摸出煙盒,點上一支煙。
等賈雯心換好了衣服,商煜城才陪著她走了出來,她往吧臺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看到了正和葉慎說著什么的陸景程,他身旁站著一個人。商煜城看見他,猛地頓住腳步。
“怎么了商小姐?”賈雯心奇怪地看了一眼商煜城,又順著她的眼神看去。
商煜城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陸景鵬,她下意識地停住,似乎是身體不受控制地要做出逃走的反應一樣。
決定回到上海的那一天開始,商煜城就不斷在腦海里演練著再見到陸景鵬時候的情景,她要如何認真地扮演好一個陌生人,或者陸家一份子的角色,她的練習,到底還是得到了回報。
“沒什么。”商煜城神情已經如常,她邁步從容地向前走去。
走到陸景程身邊時,商煜城已經開始了正常的思考,既然他和葉慎結了怨,陸景鵬怎么會出現在今天這個場合?難道自己的猜測完全錯了方向,一切只是時間上的巧合,他們兩人五年前的恩怨與那個案子毫無關聯?
“煜城。”陸景程看見她,笑著喚了一聲,“叫你等我,實在對不住。”
“不打緊。”商煜城溫柔一笑,與面對葉慎截然不同的神情語氣。葉慎看向她,臉上帶著一副滿不在乎的笑意。
“大哥。”商煜城禮貌地向陸景鵬打了個招呼。
“商小姐。”陸景鵬微微頷首,扭頭禮貌周到地看向跟在商煜城身后的賈雯心。
“這位是家具店的副經理,賈小姐。”陸景程忙介紹道,“賈小姐十五歲就跟著父親打理家里的生意,十分能干呢。”
“陸先生。”賈雯心主動伸過手,陸景鵬握了握。
“我們入座吧。”陸景程牽起商煜城的手,引著大家坐下。
大家不痛不癢地寒暄了幾句,服務生端來了酒。陸景鵬端起酒杯,笑著對葉慎道,“此番景程的事,多謝你仗義幫忙,我敬你一杯。”
葉慎一笑,“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我幫個小忙,也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葉慎語句里微微的停頓,突然引起了商煜城的懷疑,她忍不住抬頭看了葉慎一眼,卻只見他含笑舉杯,飲了一口杯中的紅酒。
商煜城感覺到那一瞬間氣氛的怪異,卻說不上是為了什么。她的眼神不動聲色地在葉慎和陸景鵬面上逡巡著,想要找到答案。
“大哥說得對!”陸景程也笑著舉起酒杯,“此次開店的事能夠這般順利,都是仰仗你的幫忙,我也敬你一杯。”
葉慎看著陸景程,輕輕晃著手里的酒杯,“今日你們兄弟齊心,又有商小姐和賈小姐陪著,四個人喝一個人——這可不太公平。”
聽見葉慎這樣說,商煜城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葉慎笑著掃過商煜城緊繃的臉,“不如商小姐陪飲一杯,如何?”
果然如此。商煜城心里涌起一絲怒氣,對一個女人也使出這樣損人不利己的手段,真是不知所謂。
身邊的陸景程察覺到她的不悅,忙道,“煜城她不勝酒力,不如她這一杯由我代勞如何?”
葉慎卻看著商煜城,眼里帶著淡淡的笑意。
商煜城輕呼一口氣,掩去憤懣的心情,扭頭對陸景程溫柔一笑,“不用了景程,一杯酒而已,不要緊的。”
她伸手舉杯,葉慎輕輕碰了碰她的杯沿,“干杯。”
商煜城淡淡看他一眼,揚起下巴一飲而盡。
早知道要這樣空腹大口地飲酒,就該至少吃塊面包再出門。商煜城感覺到胸口和胃里猛然升起溫熱而刺激的感覺,心中不由有些后悔。
“商小姐好酒量!”葉慎帶著贊賞的口氣說了一句,又對陸景程笑道,“看樣子你還不夠了解商小姐呀。”
大家不過當成一句玩笑話一笑而過,商煜城卻知道葉慎意有所指,看來她與舒強在舞廳的會面,還是叫這個狡猾的葉慎起了疑心。
既然事不關己,又何必三番五次地提起呢?商煜城只好歸結為一個理由:游手好閑紈绔子弟的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去揣摩。
還是要再謹慎些才行。商煜城暗自想。
等飯菜都端上來,陸景程便說起了生意上的話題,順便談起了如今的時局。
“如今中日關系一天壞似一天,若真起了戰事,上海總是有太平的租界,少不了顧客,可這貨物運輸,可有保障?”
葉慎一邊切著牛排,一邊道,“上海這樣重要的港口,不僅商人想要保障,政府也要盡力保障,總是能撐一陣子的——”
賈雯心聞言,突然杏眼圓睜,有些緊張地道,“照葉先生這樣說,難道上海也要打仗了?”
葉慎抬眼看她,含笑道,“戰事如何進展,自然有政府和軍隊去操心,我說的,自然也未必作數。不過漂亮的女孩子運氣不會太壞,賈小姐和商小姐想必是不必擔心的。”
這是什么邏輯?商煜城心里默默地嗤之以鼻,連這樣的話題也要拐個彎來奉承女人,真是可笑。
“葉大公子就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來嚇唬兩位女士了。”陸景鵬笑著接話道,“賈小姐不必擔心,便是其他的船運公司度日艱難,葉氏也絕不會如此的。”
“這是為何?”賈雯心依然大睜著好奇的雙眼,認真地問道。
陸景鵬看向葉慎,不動聲色地微笑道,“不知葉大公子可否解釋一二?”
葉慎看著陸景鵬,面上的笑容略有些僵硬,“陸少真是消息靈通,讓人佩服。”
“哎呀葉先生陸先生!”賈雯心急道,“你們就不要打啞謎了,到底有什么內情嘛?”
葉慎微微一笑,“也沒有什么,我們葉氏船運和一個美國的運輸公司談成了合作,不久以后,我們葉氏商船將會作為美國籍商船繼續船運業務,想必總是保障大些的。”
“呀!葉先生真是厲害!”賈雯心一臉敬佩地贊嘆道,扭頭對陸景程道,“這樣我們的貨物就不用擔心了。”
陸景程也是一臉驚喜,忙舉杯道,“這樣的好消息,葉兄應該早些告訴我們才對,若不是大哥問起,我們還不知道呢。恭喜葉兄!”
陸景鵬也舉杯一起敬酒,面上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容。葉氏和美國公司合作的消息很是隱秘,他也是偶然得知,今日這樣容易便試探出了結果讓他很是滿意。這也是他愿意主動和葉慎低頭的原因。
如果能和葉慎和解,匯金集團和葉氏能夠正常合作,那籠罩在上海商人頭上的戰爭陰云就會對陸家網開一面,甚至匯金集團有可能借著這個機會打開更大的市場,這樣的結果,自然值得他低一低他高傲的頭。
陸景鵬猶豫了一下,放棄了趁熱打鐵和葉慎提出合作的念頭,既然陸景程和葉慎搭上了良好的關系,那陸家和葉氏進一步合作也可以稱得上是順理成章,不必今日便急功近利地提出來。
他的眼神落在陸景程身上,很快便移開了。
關于時局和戰爭的沉重話題,出人意料地推動了晚餐的氣氛,商煜城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卻有了一種離這些人越來越遠的感覺。
在上海這個十里洋場,多的是身價不菲的商人,財主、政客,也多的是一文不名的冒險家,他們或害怕戰爭毀去手里的財富,或摩拳擦掌等待著發一筆戰爭橫財。上海,就是他們的舞臺。而商煜城自己,盡管同樣踏足了這個舞臺,卻并不能與他們訂立共同的目標,也絕不會和他們走在共同的路上。
復仇,是一條注定孤單的路,思念也是一樣。
商煜城望向窗外,一個穿著西裝短褲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過,后面跟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她皺著眉頭不滿地呵斥著什么,那個小男孩只是充耳不聞,依舊跑遠了。
商煜城并不知道自己的雙眼中流露出柔軟而哀傷的神色,她沉浸在一種雜亂無章的想念里,一時忘記了自己。
而此刻坐在她對面的葉慎,卻將她的一切收入眼底。
這個僅僅見過幾次面的女人,即使并不了解她的生活際遇,葉慎也不會將她看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漂亮女人。她的溫柔帶著敷衍,微笑帶著防備,也許方才這不設防的一瞬,才有些許真實。
葉慎輕輕啜了一口杯中的酒,轉臉望向窗外,霓虹閃爍,那對母子已經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