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煜城拿了冷家送來的東西與支票,出門直奔冷氏而去。
趙文瑄是冷家太太、也就是冷家獨女冷卉母親趙氏的親外甥,從小便在冷家長大。因為冷家夫婦膝下無子的緣故,二人便將趙文瑄當做親生兒子一般撫養,甚至比對親生女兒冷卉還要疼愛些。
而冷氏夫婦的疼愛與趙文瑄對自己客居冷家這一身份的認知,叫趙文瑄養成了表面文質彬彬,實則陰暗狠毒的性子。在冷氏夫婦連同冷卉的面前一副恭順有禮的模樣,但背地里卻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根據舒強的調查,趙文瑄常年混跡于多個高檔賭場,欠下的賭債至少也有四、五萬塊。
商煜城想到這里,微微一笑。這么大的窟窿,趙文瑄絕不可能輕易添補上,如果他失去了在冷家的地位,那么賭局上的債主們還會容得他自在逍遙嗎?
“小姐,到了。”黃包車穩穩地停下,車夫擦著汗笑著招呼道。
商煜城下了車,從手袋里拿出零錢,遞給車夫,“不必找了。”
車夫千恩萬謝地拉著車離開,商煜城抬腳往冷宅走去。
站在門口,商煜城停下腳步,微微抬頭望著眼前精致的宅院,這是一座美式的白色木質建筑,在高中時代,她曾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而改變一切的那個夜晚,也是從這里開始的。
商煜城突然覺得腳步有些艱難,她靜靜站著,回憶卻瞬間回到了那個喧囂的圣誕夜。
她與冷卉是要好的同學,那些長篇累牘需要背誦的國文課向來讓冷卉頭疼不已,而商煜城卻總是輕松應對。冷卉總是羨慕地叫她才女,順便叫她替自己輔導功課。
這樣的生活一直很平靜,商煜城并不經常參加這樣的聚會,就算她去了,也不會熱心應酬——畢竟,家中高堂只剩一位寡母,她必須時時刻刻小心自己的舉止和行為。
她原本以為自己一生就要這樣安靜地度過,做一做學問文章,與母親打理好家中的生意,嫁得如意郎君,生兒育女。
只可惜……
“咦——商小姐!”
一聲招呼打斷了商煜城的回憶,她帶上一副笑容,扭頭道,“冷小姐。”
冷卉正從黃包車上下來,隨手遞給車夫一張鈔票,揮手叫他走開,頗為親切地走過來,裝作沒有看見商煜城手中拿著自己送去的東西,笑道,“商小姐為何不進去?莫非是嫌棄我家中招待不周?”
商煜城忙謙虛地道,“自然不是。我也方才才到,只因從未到府上拜訪過,不知是否過于冒昧,這才未來得及進去。”
冷卉見商煜城如此誠懇,心中放了心,更是熱心地牽起她的手,“商小姐來,不論何時都談不上冒昧二字。說起來,你我也是一見如故,你今日來,我很高興呢!”
她一邊拉著商煜城往家中走,一邊笑道,“既然今日你來了,我們以后常來常往才好。我第一次見了商小姐,心中便有意交好。只是家兄幾次笑我,說商小姐才華出眾,絕不會愿意同我這樣琴棋書畫樣樣不通的人交朋友呢。”
商煜城笑道,“這樣的誤解又是為何?才華出眾這樣的詞,我可當不起。”她狀似無奈地搖搖頭,“我不過在國外大學混了兩年罷了。冷小姐再這樣說,我才要無地自容呢。”
說著兩人已經進了屋子,冷卉招呼著她坐下,又笑著道,“商小姐喝點什么?我這里可是國聯的待遇,咖啡,果汁、蘇打水都不缺的。”
商煜城笑著抱歉道,“昨日下雨著了涼,身上不太爽利,享受不了國聯的待遇——熱水就行。”
冷卉一聽商煜城這樣說,忙叫人倒杯熱水來。
商煜城將面前的東西推到冷卉面前,一臉溫和同情之色,“冷小姐,這些東西是您送去的,家中丫頭不懂事,竟然收下了。我只好親自給您送回來了。”
冷卉仿佛才看見東西一般,表情一滯,不解道,“這些東西是為了補償商小姐的損失,并無他意。商小姐又送回來——這是什么意思?”
商煜城忙道,“冷小姐千萬不要誤會。我之所以送回來,是體諒如今——”她有些為難地看了冷卉一眼,如今冷氏的困境。你放心,之前在冷氏買了假首飾的事,我也絕不會再追究。”
她微微一笑,看著冷卉云里霧里的表情,又道,“冷小姐快人快語,我很欣賞。冷氏與陸家又合作得一向愉快,我既然知道了——絕沒有因為一點小事就讓冷氏百般為難的道理。”
冷卉看著商煜城,半晌沒有說話。
冷氏的掌舵人,父親冷凡青雖然并沒有完全放下冷氏的生意,可是如今冷氏實際上已經交給了表兄趙文瑄,從貨源到運營再到資金,趙文瑄可以說是大權在握。
聽商煜城的意思,冷氏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可是這件事為何自己從未聽說又是什么事呢?
這樣想著,她謹慎地道,“商小姐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商小姐這次買到假貨的事,已查明是冷氏的疏失,只是如今還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故而還沒有完全定論處理。不過收到損失的買家一律會得到賠償,這是冷氏的態度,商小姐不必客氣,收下就是了。”
商煜城還是搖搖頭,“旁人如何我不必管,只是我這里,你們不必賠償了。”
冷卉看著商煜城,笑著試探道,“不知這是什么緣故?難道商小姐還不肯原諒這個無心之失?”
商煜城忙道,“當然不是。只是我聽說了如今冷氏的——艱難。因此才不愿做這落井下石的人。”
“艱難?”冷卉吃驚地道,“不知商小姐指的是什么?”
商煜城見冷卉驚訝的神色,不解地看著她,難道冷小姐并不知道?”
冷卉有些勉強地笑道,“我向來不管家中的生意。不過若是冷氏有什么變故,自然也是瞞不了我的,不知商小姐聽說了什么?難保不是誤會呢。
商煜城看著冷卉道,“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聽說趙先生以冷氏的名義欠了許多錢——”她頓了頓,看著冷卉的神色,又笑著道,“不過既然冷小姐不知道,想必是訛傳吧。這生意上拆借周轉也是常有的事。”
冷卉面上的表情由吃驚變為懷疑、又帶上隱隱的憤怒,她勉強笑著道,“沒錯。冷氏除了首飾生意,近來也涉足一些投資生意,大約是項目資金周轉吧。不過——”她正色道,“這倒無妨,冷氏的資金絕對沒有問題,我們送上的這份心意,還請商小姐不要推卻。”
商煜城看著冷卉神色的變化,知道冷卉已經將她的話聽了進去,不由在心中冷笑,如果當年單純的蘇靜瑤對冷卉這個朋友是全然信任的,可如今的商煜城再回頭去想,冷卉的為人秉性便看得一清二楚。
她生為冷家獨女的優越感和掌控欲、對眼前利益的追逐心,都必然導致她對趙文瑄的懷疑。而趙文瑄自己虧空的錢款,會讓他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
商煜城似是松了一口氣,“這樣便是最好的。聽陸伯父和陸大哥說起來,是極看重與冷氏的合作的,我雖不懂生意上的事,可既然陸家和冷家有如此的交情,我與冷小姐又一見如故,只盼著各家的生意都蒸蒸日上才好。”
她笑了笑,又道,“我聽景程說,冷小姐是上海各府小姐中最能干的,我今日來還有一樁小小的生意要談,雖然有些冒昧,但我想冷小姐一定不會介意才是。”
冷卉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人,她對父親將冷氏交給表兄趙文瑄打理的事心中并不滿意,只是父親一向極具權威,所以不得不順從。此時見商煜城這樣說,心中頗為滿意,不由道,“商小姐客氣了,不知商小姐想談什么事?”
商煜城笑道,“不瞞冷小姐,我們商家在美國經營多年,多少有些積累。如今我回了上海,雖在大學謀了差事,可到底不能憑著這份薪水過活。
如此便想著做些生意,可惜我不懂實業,知道冷小姐十分能干,便想同冷小姐談一談合作。”商煜城看著冷卉的神色,頗為大方地道,“至于合作方式——冷小姐盡管提出來,一切盡可以談。不知冷小姐有沒有興趣?”
冷卉此時的心情有些微妙,商煜城的提議的確叫她心動,可方才商煜城提及的冷氏的困境——也叫她有些擔憂和氣憤。
若說趙文瑄借著冷氏虧空錢財,她出于本能是相信的,可是相較于氣憤,她心中更多的卻是快意,父親選定的接班人若是做出這樣的事,那就證明父親對她的輕視是錯誤的,也許——這是一次好機會。
想到這里,冷卉便笑道,“商小姐的贊譽,我實在不敢當。商小姐到底是留洋歸來的新派小姐,這樣敢想敢干,我也很佩服。商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也很有興趣——不知商小姐想做些什么生意?”
商煜城微微一笑,“我雖不懂實業,卻也明白不熟不做這個道理。冷小姐家中做的是首飾生意,想必對這一行很熟悉,若是我們也合伙做首飾生意,冷小姐以為如何?”她看著冷卉,“當然,我們絕不會同冷氏競爭,這一點請冷小姐放心。”
冷卉微微蹙眉道,“既然是同行,難免就會有競爭,這恐怕難以避免吧。”
商煜城搖搖頭,信心十足地道,“冷氏如今主要是從各地進了首飾來出售,我的想法與此完全不同。如今上海已是國際城市,先進的思想和理念也都是先在上海傳到內地去,所以我想要請幾位設計師,設計出自己的首飾品牌來,將先進的美學和時下流行相互融合,做出一家上海獨樹一幟的首飾店。”她看著冷卉,微笑道,“不知冷小姐以為如何?”
冷卉似有所悟地點點頭,旋即又笑道,“商小姐真知灼見,真是叫我慚愧。”她頓了頓,話鋒卻突然一轉,“不過商小姐的想法雖好,可是首飾從設計、制作、批量生產這個過程,是十分復雜的。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才行。”
商煜城一臉認同之色,“冷小姐說的沒錯。此事想來簡單,可若真是這樣做也是極費工夫的。不如我們仔細想想,冷小姐也認真考慮一下,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合作,如何?”
冷卉點點頭,笑著道,“一定。”
商煜城面上帶著滿意的表情,笑著站起身來,“既然這樣,那我就告辭了,改日我再來拜訪冷小姐吧。”
冷卉一邊答應一邊起身,“改日我請商小姐吃飯,請你一定賞光!”
商煜城聞言,像是聽到冷卉答應她的提議,滿面春風地離開了。
等到商煜城的身影漸漸消失,冷卉才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果然是留美回來的,連藏拙這個道理都不懂,還想做生意,真是天真。”
她沒有看到的是,背對著她離開的商煜城,也收斂了熱情,露出一個并不明顯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