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二百二十二 心念重重不復歸

天帝召見之時,傅清言才剛養好傷,前來通傳的小仙言行恭敬,卻到底是沒存住眼底的輕視,就如當初魔界中人對秦婳染那般。

將傅離央托與此任的魔君照看,他只身赴往天宮。

傅清言并無甚朋友,畢竟人間舊識只當他是死了,而神仙也讓他得罪了個干凈,唯剩魔界尚與他還有一分的利益牽扯,他也只能盼著魔君心里的那點忌憚,護傅離央周全。

至于天宮,他從來不信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會與他交善。

及至大殿,天帝與臣子正在議事,傅清言在殿外等候,心里卻絲毫無懼。

他雖不能以一己之力抵抗天宮,可他一死,前任魔君便可奪得大勢,于神魔皆是不利。僅憑這一點,天地間便無人會動他。

可那又如何?

即便重重障礙全數除去,秦婳染也不在了……

“朕聽說,秦長馭之女已去。”天帝端坐龍椅之上,面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居于高位之上,他從不需委婉措辭。

傅清言不回。

天帝雖是問話,可傅清言知曉,此事他一早便心如明鏡,至于現在才問,也絕非一時興起。

“你想她回來嗎?”

一句話在傅清言心里掀起驚濤駭浪,他掩在袖袍中的手緊緊握著,有些顫抖。

“陛下這是何意?”

天帝靠在龍椅上,雙目微斂,卻反問道“你覺得朕是何意?”

傅清言并非沒有懷疑過秦婳染的殘魂已然歸于天宮,只是他查探了五年,卻毫無所獲。

如今天帝卻拋出此問,究竟為何?

“你不回,朕只當你是不愿了。”他隨手取來一塊玉匣,鏤空的紋路遮擋不住那一團籠罩在薄霧內的白光。

“婳染……”傅清言伸手去奪,卻讓天帝一拂袖擊出五步之外。

“你當知曉這里邊兒是什么。”

他怎會不知曉?秦婳染的氣息他從不曾忘,也不敢忘。

“萬事有得即有舍,朕幫你為秦婳染重塑肉身,卻也要拿你命里最重要的一件東西去交換。”

蓬萊劫,一生怨尾聲

傅清言一直都覺得,他命里最重要的便是秦婳染,若是能換回她,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也是甘愿,所以天帝將話一拋出,傅清言便不加思索地應下。

至于天帝究竟會不會后悔,那便不得而知了。

“秦婳染去人間之時,尚留下一魂一魄在原身之中,以保肉身不腐,而她在人間自行滅去的魂魄歸來天宮,由朕接管。”玉匣在天帝掌心之中把玩,如他的語氣一般輕松隨意,然傅清言的心卻高高提起,生怕他一個不穩,便將玉匣毀壞。

五年前,秦婳染以為自己可以徹底得到解脫;

五年中,傅清言不顧一切的找尋;

五年后,天帝卻說這魂魄一開始便在他的手里

被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又豈止是那塊玉匣?

“朕將這魂魄交到你手中,算是給秦婳染一個重活的機會,日后如何,便都與朕無關。”

傅清言并不知曉天帝此言是為何意,他只是躬身地接過玉匣,極盡謙卑之態。

“朕還有一個要求。”他說著拍掌兩下,殿門緩緩開合,門外竟是群臣恭候。“此事還需由眾位愛卿作證,免得日后多生事端。”

此時傅清言自然已經察覺到不對的地方,若只是為了復活秦婳染,何至于這么多上神作證?

“你降服前任魔君,本是功臣,然過錯在先,又墮入魔道,朕本不該對你有所寬恕。”大約是因為眾臣皆在殿中,天帝的語氣也有些緩和,“可念及秦長馭為蓬萊山神君,慕九洐為西王母子侄,朕也不忍見他們唯一的骨血自此消亡,所以朕將這魂魄交于你手中,日后你二人如何,皆是與天宮毫無干系。”

大殿立眾臣叩拜,連連贊嘆天帝仁心,傅清言的目光卻是冷了下來。

可此時已經由不得他后悔,他也不可能后悔。

拜離天宮,自此以后不光是他,連秦婳染也與這里也再無糾葛。他不知秦婳染若是聽得這個消息心中會作何感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著玉匣,從天宮的玉階上一步步走下。

墮入魔道的族類身上向來是沒有溫度,可他捧著同樣冰冷的玉匣,卻好似整個人都曝露在暖陽之中,原本死灰一般的心也漸漸回溫復燃。

——秦婳染就要回來了。

傅清言無心旁的的事情,便沒有去魔界將傅離央接回,他一個人守著已經荒廢的蓬萊山,在他們初遇時的那個樹下,等候著秦婳染的歸來。

就這么坐了一個晚上。

晨風輕起,才能夠玉匣鏤空之處穿梭而過,將那光團吹成幾縷煙波,朝著南邊一路飄然,傅清言霍然起身,甚至忘用了靈力,隨著那輕煙一路疾行。

他想起秦婳染尚還在的時候,有一日醉于林間,她抱著他的腰輕輕蹭著,言語中的哭腔讓人心疼。

“傅清言,是不是哪怕我在追尋你的路上摔得遍體鱗傷,你也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他無言,而秦婳染就算是迷迷糊糊之間,也料到了他的反應。

他從不會給任何回應,所以秦婳染在一次次的摔倒之后,終于停在了原地。

而這一回換他來追。

蓬萊之下是為人間,人間之南是為魔界,在踏入那界線中時,傅清言隱隱覺得心慌。

他將此歸結于害怕面對秦婳染——怕她不會原諒自己,畢竟當初她走的絕情,不給任何人挽回的余地。可他卻不知并非如此。

傅清言瞧見了傅離央……

將傅離央送到魔界,本就是傅清言的決定,所以在此處見到,他本不該驚訝。可當看見她空洞的目光與蒼白的靈體,他忽而明白了天帝的意思。

何為奪去他最重要的東西?

除去秦婳染外,就只有傅離央……

————鏡畫坊————

故事看到這里,一切都該清晰明了了,可我迎著青年似笑非笑的目光,卻覺得心被揪起,沒由來一陣膽寒。

我想,他該是比我更合適做這鏡畫坊的主人。

然現實卻沒有給我太多時間去感慨,正在我與他對視之間,鋪子的大門再次被用力砸開。

黑色的霧氣久久不散,附著在古樸的木門之上,我知曉它是真的走到了盡頭——

魔界君主的手筆,就算是我,也無力回天。

“本君再給你一次機會,將她交出來。”他的言語比之前還要冷冽,殺伐之氣在他周身環繞,令人不自覺畏懼驚恐。

這該是踏過了多少尸首,才能是這樣的氣息?我望向他的目光多了些同情的意味。

善惡到頭終有報,他的時日,也不多了。

“魔君初初上位,當是在魔界中穩固人心才是。”

自上次離開過后,他便血洗了魔宮,大抵是為迎秦婳染回去而做的準備。

只可惜他將路全然鋪好,秦婳染也已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樣。

是了——秦婳染失去記憶,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可就算如此,他又能瞞多久,又能活多久?

這人世間情愛萬般可笑,但或許,我也曾是其中一人。

“別逼本君動手。”

我卻笑了,“魔君若想動手最好即刻便動,左右這并非是我的地界,由不由得旁人撒野,可不是我說了算。”

若他此時清明,定是會有所忌憚,可我瞧見他泛紅的眸子,只能搖了搖頭。

既已入魔,談何理智?

“我和你回去。”耳邊忽而響起秦婳染的聲音,我詫異回頭,卻對上一雙堅毅的眸子。

或許是瞧見對面身著黑袍的人頓住,她又緩和了語氣,強扯出一個微笑,重復道“我跟你回去。”

她一步步走近,牽上傅清言伸出的手。

“你想清楚了?”我問她。

她沒有立即回我,而是不加猶豫的跟著傅清言邁出陣法之外。

——那是我無法觸碰的地方。

“你不明白的”傳音入耳,帶著少女的稚嫩,卻又平添了幾分成熟。

她說我不明白,而我確實是不明白的。情愛二字在我舌尖品味良久,我卻終究是不能領悟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就一點也不好奇,你究竟是誰嗎?”

畫魂商,莫相忘壹

縱是繁花看不盡,一心只系君留地。

人間四月,芳菲散盡,林間一片落紅之中臥著一個女孩兒,她身著青色衣衫,與落花紅綠相伴,在微光下自成一副畫卷。只可惜正臨戰亂之時,更不會有人停下腳步,弄墨提筆。

山間嚶鳥婉轉啼鳴,晨風中帶著絲絲涼意,輕撫過蒼白的臉頰,不多時細密的睫毛如同展開的折扇一般,微顫幾下,露出方才被遮掩住的剪水明眸。

許卿畫呆呆地望向被綠蔭遮住的天空,晨曦經由繁葉剪碎,斑駁地輕灑而下。

若未曾記錯的話,此時應當已經是秋日,南城經由一番燒殺掠奪之后,留下的只是一片殘破的蕭瑟之景。

不知此境為何處,不知今夕是何年,恍若隔世,說的大約就是現在這般。

許卿畫起身,宿于花間,淺色的衣裙竟是沒有沾染上一絲污塵,青絲若黑綢一般垂落在雙肩直到腰際,頗有幾分遺世而獨立的意味。

與家中走失是在遇見一群劫匪之后,難得從府中帶出的用以逃亡去別處安家的錢財被搶掠而空,甚至有好幾名家仆被刺傷,此時孤身一人的她,不知家中人如何,也不知自己會如何。

出了綠林之后,入眼的便是一方清亮澄澈的湖,水光瀲滟,經風吹起淺淺的波瀾,如同美人輕蹙的眉心一般。

忽而一陣琴音揚起,乘著清風悠悠而來,許卿畫迎著樂聲尋去,便是如同誤闖桃源仙境一般。

滿園或是爭相斗艷或是含羞待放的桃花開盡枝頭,卻是令人百看不厭,許卿畫想,她大約是誤入了天宮某位上仙精心侍弄的后花園中。

一抹素白長衫落于園間,有一人支著手臂隨意側臥桃花樹下,精巧玲瓏的琉璃酒器仿佛盛著瓊漿玉液,配以落花清幽的香氣,使人沉醉。

而許卿畫卻只是凝視著那位她奉作上仙的男子,看他的烏發散落卻不失雜亂,看他唇角微揚的笑意似風輕云淡。

好像這塵世間紛紛擾擾都與他無關一般,悠然自得,與世無爭。

男子緩緩抬眸,看她微微一愣,旋即驚慌失措地躲到樹后,饒有興致地起身盤坐原處,唇畔的笑意更深幾分。

“既能入得此境,便是有緣之人,不如現身與在下閑聊幾句,如何?”

許卿畫躲在桃花樹后,聽那聲音好似一方上乘的美玉,溫潤柔和,又似一縷微風輕拂而過,悠然隨意。

男子手執琉璃玉杯,半透的杯身露出幾許胭脂桃紅,眉眼微挑,望見那經風吹起的一袂淺青,話語間半帶笑意,“如若不現身,在下可就要差人請姑娘下山去了。”

許卿畫一聽便是慌亂漫上心頭,現下覆城正是在平南王駐營之地,若離開此處遺世靈境定然兇險萬分,更何況許家世代為醫閣后人,醫閣聞名天下,其秘術更是令人虎視眈眈,聽父親所言,平南王大約已是知道了秘術之一在許家人手中。

許家所得秘術名為“畫魂”,乃是自立于天地之間卻又不為天地所控的靈山所出,而傳得此秘術之人,可行改天換地之法。

“畫魂”分得三份,一為物,二為書,三作引,如今這其一的信物便在她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在平南王手中。

猶豫片刻,那抹淺青終是一動,隨后女孩兒輕移蓮步自桃花樹下而出,朝著男子略作一揖。

“小女子偶入上仙之地,實屬無意,若有叨擾,還望上仙莫要怪罪。”

杯中酒一飲而盡,那位“上仙”卻是大笑出聲,待得稍許之后,便才問道“你方才喚我什么?”

許卿畫神色有些不自然,她只覺此處定是仙境,只是天宮豈是那么容易出入的?她這么一句,倒是有癡人說夢的意味了。

“此處確是靈境,也自有你所盼能得見的上仙,只是在下也不過凡俗之人,實在擔不上你這一句上仙。”

許卿畫斂眸,“是小女子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