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其人,事不關己,幸災樂禍,居心叵測,極不靠譜。北鏡設想過千萬種可能性,推知其人為誰,所圖為何,然則這神界遺脈一事,畢竟太過令人……匪夷所思,明汐想得則是,朝華姑娘那如乾坤袋一樣的腰封里,想必藏了不少上古典籍。或可能助自己神功大成也說不準。而臨衍。臨衍咽了口口水,死盯著乘黃,不去看她。
怪乎那一手鱗片滑膩冰冷,他沒由來地想。原來世間真的有龍。
乘黃見個人神色各異,同是震驚,頗為得意。它神色饜足地舔了一口嘴,道:“既是九殿下的人,那也自不能用之果腹了,可惜,可惜。殿下怎的突然管起了人界的閑事?”
朝華不理他挑釁,徑自問道:“那海棠是你的東西?”
“年紀大了,胃口不好,吃東西要靠別人先嚼碎了,見諒。這好容易結出來的蜜,又浪費了一滴,當真可惜。”
北鏡聽之怒極,道:“你就是那個‘彭祖’?血蝙蝠是受你指使殺了章家小姐?你們到底要做什么?”
乘黃瞥了瞥嘴,猛地一掌拍在她的天靈蓋上,口中卻笑道:“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么嘴。”
“師姐!”明汐反應不急,被乘黃得巨尾掃退了幾尺,而臨衍早有晗光在手,一劍掃過去,乘黃“嘖”了一聲,反將臨衍撲倒在地,張開嘴,直朝著臨衍的肩膀咬去:“這小子怎的就這樣學不乖。”
“你若敢傷他,我上天入地,必剝了你的狗皮!”朝華以短劍指著乘黃,短劍上的銘文猝然暴漲,一時狂風暴起,水滴凝滯,周遭似有風雨之意。乘黃顧忌她身份,也不敢真咬,見狀哈哈大笑,左右將臨衍打量了一番,道:“……像,確實像。”
“閉嘴!”
幾縷冰錐朝乘黃飛射過去,后者閃轉騰挪地避了,笑得越發陰鷙。北鏡見狀,心下明白她真是動了殺意,原來神魔之怒當真如此摧枯拉朽。原來世間當真有神魔一說。乘黃跳朝一邊,沖朝華挑釁地咧開嘴,道:“九殿下這可就沒意思了。神界湮滅近千年,您這點威脅,不過徒增笑柄。”
“你縱不懼我,也不懼長鳴山的鳳火燎原么?”
此言一出,乘黃收緊了雙爪,繃緊身體,冷冷瞪著她。它思付片刻,甩了甩被鐘乳石凝的水露沾濕了的爪子,道:“我來之前聽聞一傳言,不知其真假。妖界有人說,昔年諸神忽然湮滅,唯獨剩了太子殿下的肉體保存完好,又有人說,昔日被放逐的兩位上神中,一個歷了十世輪回,另一個……”它慢悠悠踱到海棠邊,回過頭,笑道:“這么說,原來殿下您才是千年不朽的那一個。老而不死,可是要被當賊的。”
“……而你,”朝華長袖一抖,一枚木弓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的手中。她以洞中積水凝作冰箭,遙遙指著乘黃,道:“我卻不介意讓你活得短一些!”箭勢迅猛,被乘黃堪堪避開,那冰箭偏了準頭,噗呲插入妖海棠的花徑上。花徑沁出幽綠色的液體,如人血般可怖,那海棠簌簌抖動起來,牽連得半人粗的鐵鏈子亦開始相互撞擊。
乘黃的眉間凝成一團幽藍的火。眾人皆拔劍,也顧不得那火有熔煉人骨能,只想著此番若能平安回到門中,怕是定要將眾長老的教誨好好裱起來,再也不干那斗雞走狗,上房揭瓦的破事了。
“殿下……這是打算撕破臉了?”
海棠花還在猙獰地吐蕊,鐵鏈晃得更狠。臨衍瞥見青銅的鐵鏈子上鐫刻了成排的銘文,那文字同外間用以布陣的白玉扇子上的文字竟似同一種,想了許久,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在何處見過。朝華又凝了一箭,箭在弦上,冰錐指著乘黃,朝華長衫曳地,巋然不出聲響。
打?不打?若真同他拼命,自己倒好說,幾個后輩怕是要見血。不止見血,她偷撇了臨衍一眼,他的側臉比正臉更為好看,尤其當他全神貫注之時,一絲頭發自白玉冠上垂下來,落在臉頰一側,騷著癢。當真是像,她想,怎能這般像?乘黃也有所顧慮。若真死了個把人,將這小祖宗惹毛了,那鳳族的天罰神火不是鬧著玩的。一念至此,他搖了搖頭,笑道:“不如我將這海棠給您當貢品,而您,陪我的新作品玩一玩,如何?”言罷,倏然豎起尾巴,其毛茸茸的尾巴頗為惹人注意。它口吐一簇幽藍色火焰,直撲北鏡面門,后者知其威力巨大,不敢硬抗,只得躲開。
朝華長袖舒展,幾枚冰箭亦撲向乘黃面門。它卻吐了一簇藍焰后撂挑子不打了,輕巧避過幾面殺招,閃轉騰挪,跳到一處洞口,道:“九殿下保重。以后再見,怕就是……”言未盡,一塊巨石轟然裂開,原是朝華的冰箭,一箭將它逃生的洞口炸了個粉碎,乘黃哼了一聲,又朝眾人噴了一口藍焰,此馬后炮般的一舉完成后,便不敢再行挑釁之事,速速地鉆了狗洞逃之夭夭。
那藍焰炸掉了一個樹干般粗壯的鐘乳石錐,石錐掉了下來,砸在地上,摔在淺水坑里,激起小小水花。此鐘乳石洞內暗道四通八達,眾人方才進來的洞是山魈刨的,而此乘黃臨陣脫逃,眾人不熟悉來路,也自不好緊追不放。四人相顧,不知該遺憾或是長舒一口氣,明汐還沒吱聲,只聽一聲驚雷在山洞外悶悶地一響,傾盆大雨又無所顧忌地砸了下來。
又是一陣暴風急雨,或能洗刷盡世間魑魅魍魎也說不準。臨衍深吸一口氣,指著那簇海棠妖花,道:“閑話休說。我們先找些人來把這花鏟了才是正事。憑我們幾個,大概是有些困難。”言罷又看了朝華一眼。憑她大概是不困難。
朝華陡然被人揭了老底,心下疲憊,雖知幾位必心存萬千疑惑,卻也實在懶得開口。自乘黃走后,洞中的光卻是暗了不少,北鏡掏出火折子,亦知此事不是閑話知時,朝明汐道:“你方才受了傷,先休息一下,門中增援一會兒就到了。”明汐聞言點了點頭,又看了朝華一眼。
一陣狂風吹過,將她手頭的火折子吹得搖搖欲墜。明汐忽覺得朝華有些可憐,他不知自己為何會陡然生出這種怪念頭,人家有千鈞之力,又是神魔之體,有何可憐之處要他來同情?想不明,盡是一片胡扯,他找了個冷墻靠著坐下,靜坐調息。
“朝華姑娘,”臨衍一貫訥于言,此時卻一反常態,盤腿坐到朝華身邊,道:“他方才所說,可是真的?”
“叫我朝華。”她疲憊地側過臉,衣衫耷拉在水里,甚是不美觀。不否認,那便是默認了。臨衍了然,又道:“你的身份,可還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都死的差不多了,”朝華道:“你們也莫要往外說,否則當心被人尋仇。”
當此時,北鏡忽然都有些同情起她來。這便是如書中所說,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天地之悠悠,連淚下都嫌得多余么?她心下百轉交集,臨衍卻只感到奇妙。他無法描述此種心情,像是一汪吹皺的水,又如被軟雨疏風搖動的竹林,不是動情似的迷亂,亦不復身外之人的同情。他想起那時在客棧中她的衣衫,云紋金線,富貴逼人,而她的手貼在他的臉頰上,有種玉的溫涼。他想起那天樞門后山的草房子,突兀的,零落的,至暖也冷,疏離卻又有些道理。
他忽然覺得自己距她的距離近了一些。
沉默許久,朝華輕聲道:“我在鬼蜮睡了三百年,睡復醒,醒又睡,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多久。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故國已經不在了,我沒有認識的人,便……”她頓了一會兒,又道:“后來我遇到了你師父,再后來,宗晅開了妖界封印。三界六道自天地誕生后便互不相通,除極少數修為奇高者可以通行無滯,宗晅是如何引這么多妖怪過來的,我卻也實在不知。等后來他們仗打完了,我從鬼蜮出來之后,天樞門便是現在的天樞門了。”
眾人不答,臨衍的心下跳了一拍。她就像那盞懸在草屋里的燈,他想。
“總之,世殊時異,許多事都由不得我們做主。乘黃一族同我神族皇室還有些淵源,但其究竟因何淪落到了這個境地,那海棠花又是如何一回事,我也不知道。”三人皆靠墻靜默,北鏡抱著膝蓋,盯著手頭那方明明滅滅的火折子徑自發呆。
她想起天樞門仲夏的軟雨,和雨水打在紫藤花架上的響聲。
“沒關系,待天樞門弟子來了,我們再探不遲。”她輕聲道。
“要說這海棠,我雖沒見過,不過聽那乘黃方才所言亦有些猜測,”臨衍環抱著手臂,道:“看方才那山魈所為,竟像是以章博遠的骨灰做了花肥,在輔以……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然后花釀成了蜜。他要那花蜜。”
北鏡點頭,道:“我本以為所謂‘陰時陰月之子’是用來祭天,這樣看來,除了章家的兩個孩子,他們還搜羅了不少人,”她低著頭,語聲低沉而憤恨:“如此喪盡天良的事,只是為了增進修為么?”
朝華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揉了揉肩膀,道:“我看未必。乘黃以食腐為生,即便再是神裔,也自帶著一股罪,洗不掉,其修為再漲,該歷的天劫也還是要歷。”
“而且方才觀之那乘黃修為,四海宇內已經罕逢敵手,它斷沒有必要再去做這些天打雷劈之事。”
北鏡點頭,對明汐投去贊許一笑,道:“師弟方才那悲息術用得極好,想來明長老該十分驕傲。”
明汐第一次受師姐如此不吝之夸獎,承受不住,臉有些紅。他站起身,正待給眾人再添光的時候,一陣妖風襲來,北鏡手中的火折子跳了兩下,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