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瑤跑到懷君的跟前,雙膝一跪,行了個大禮。
懷君本來今日心情甚好。那不端莊不自持居心叵測死性不改的老嫗接了一封信,說是過兩天要去拜訪故人,兩人自此涇渭分明,再無需多做牽扯,此其一。北鏡近日雖心情不佳,好在身體恢復得甚好,甚至對武學之事較平日更為用心,甚至主動找他討些書看。他雖不知為何,卻感到十分滿意,連看著北訣上躥下跳的時候都不由帶上了幾分慈眉善目,此其二。朱庸觀主捎來了一封信,信上說,他去年釀了一壺桃花醉,等開春的時候恰好可以挖出來供君品嘗,此其三。
本事清風遠嵐,海晏河清,然若一大早地過于清明,則這一日的清明往往很難從晨間保持到中午。此乃其師兄做掌門時的箴言,那時懷君還沒管事,只是個后山沉迷武學的年輕人。他本不信,然近幾年門派雜事往頭頂上一澆,避無可避,連喝一杯茶的清閑都顯出十分的奢侈,他遂才明白師兄之用心良苦,是以正當他見季瑤遠遠跑了過來,不管不顧,梨花帶雨,跪地不起的時候,滿腔清明只剩下了悵惘與諸事不宜。
懷君忙扶她還扶不過來,遠遠地又瞧見明汐往這邊跑來,也是一跪。
這一個個的都是怎的了?
他忙把二人哄得平靜了,臨衍卻又急慌慌地一路小跑跟了過來,橫沖直撞,氣喘吁吁。此一時,他越發領略到山石道人做掌門時候的英明神武。
季瑤一通哭,明汐一通沉默。臨衍也是沉默,然看其表情,則就差把明汐打上一頓。懷君聽三人亂哄哄這一鬧,總算是鬧明白了。原來今年開春的時候,季瑤的家鄉桐州來了一封信,季瑤那時恰好在閉關,明汐便幫她將這信暫時收著,后來經豐城這事一打斷,他便把這事給忘了,而等這封信交到季瑤手中的時候,季瑤險些哭暈過去。大師兄則險些把自己瞪出兩個窟窿,此等毛骨悚然的事,明汐一想一憤懣,此憤懣便越發牽連到了季瑤的身上。
信是去年隆冬時候寄的,距今恰好三月有余。寄信之人名為洛云川,是個青樓里賣身的兔爺。
明汐后來曉得這件事的時候,一邊心下慚愧,一邊又結結實實在心里將季瑤埋怨了一番。一頭埋怨,一頭又曉得惹毛了她便是惹毛了師兄,師兄英明神武,自己打不過,于是只得跟過來慫兮兮地認罪。
此信中寫了兩件事,令季瑤當即就哭軟了過去。其一,桐州玲瓏居的頭牌,昔年曾收留季瑤的芍藥姑娘,于今年隆冬的時候病死在了大牢里。說是說病死,然其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曾在風塵里滾了一圈,后來遭遇了什么腌漬事,自是不言而喻;其二,這個洛云川也在牢里。但其不求沉冤昭雪,之望著季瑤姑娘念在昔年的恩情上,好歹為芍藥姑娘收個尸。
然桐州山長水遠,等信寄到季瑤手上的時候,芍藥姑娘早被丟到了城外亂葬崗里,而洛云川自己的刑期也定在了一個月之后。季瑤看完了信,一通哭,而后便不管不顧地硬要往桐州去一趟。臨衍拗不過,便只得求懷君準了二人十日的假,他陪師妹去將事情辦完再行向沐夫人告罪。
懷君被擾得沒有辦法,一頭心疼季瑤,另一頭又心疼自己,此回去沒帶回臨衍,還將季瑤給放外頭了,師嫂必將他十八般金剛咒念叨到過年。“桐州距此地少說也有十來天的路程,你二人又無法瞬息騰云三百余里,這可想清楚了?”
臨衍道了聲是,懷君蜷著手指,心底自是一番捶胸頓足。問也白問,又不能不問。
明汐還想再辯兩句,被懷君一瞪,焉了下來,慘兮兮朝季瑤又致了歉。懷君無奈,道:“四方聞道會在即,你二人去后要早些回來,千萬不要誤了門中的事。”想了想,又道:“那朝華姑娘若是同你們撞上了,你們……無須理會即可。”
這四海之廣闊天地之茫茫,想來是撞不上的,懷君打了個好算盤。
臨衍與季瑤四目相對皆茫然。這又是哪出?
馬車一路朝南,車轍滾滾,軋得官道上的泥土簌簌飛濺。許是驚蟄將至,過了淮河,天氣尚有幾分濕冷,層云陰郁地懸在沉沉天幕之上,將雨未雨。由山道轉水路,雇了馬車到趙家塢再轉牛車,春風先綠的江南,而后一路席卷朝北,二人逆著春潮向南走,這一路的濕冷與零星的綠意讓臨衍感到涼爽,讓季瑤感到越發沉郁。
芍藥姑娘是她在天樞門時決口不會提起的一寸朱砂名字。姑娘虛長她幾歲,被玲瓏居鴇母自小當搖錢樹似地供著,琴棋書畫懂一些,伺候男人的手段純熟一些。她被賣到玲瓏居的時候還小,臉上帶了疤,常被使喚到后廚做些臟活。當芍藥大半夜里往后廚去偷饅頭的時候,撞著了抱在灶臺角落里冷的瑟瑟發抖的她,那時她還沒有名字。此一見,卻讓一貫難伺候的芍藥姑娘不知找了什么道,偏要收她做義妹。
想來世間緣分便是這樣不講道理,后來季瑤想起來的時候,覺得上天應是待她不薄。正如后來沐夫人扛著門中諸長老的反對,執意收她為徒的時候,她越是感念上蒼之大恩,越發也感到惶恐。
坐對面的婦人抱了個孩子,孩子還算安靜,想來是被顛得暈了,此刻懨懨地蜷在其母親的臂彎里,半閉著眼睛小聲哼哼唧唧。那婦人粗布衣衫,手上拿了一串佛珠,一手抱孩子一手滾佛珠,口頭上念念有詞,一路上也不同臨衍二人攀談。季瑤被顛得難受,換了個姿勢,臨衍見狀,拿出一件衣服讓她墊著坐。
這讓季瑤感覺到惶恐。
“師兄你這才洗的衣服,好生裝著吧,別在弄皺了。”
不止一件衣服,臨衍的一切好意,若有若無,都讓她感覺到惶恐。季瑤顧左右而言他,指著遠處一方黛色,道:“師兄你看,多好看。”她一面說,一面若有若無撇著對面的婦人。臨衍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山間云海翻騰,仙氣逼人,點了點頭,將衣服收好。沒有說話。“這座山好像是叫浣紗,不知道誰起的這名,甚是好聽。”
趕車的車夫聞言回過頭,道:“可不是,此地原來叫浣紗峰,傳聞山腳下就是當年西子浣紗的地方。諸位要是覺得有趣,到了桐州可以再折過去看看。不遠,就半天的路程。”
季瑤忙坐直了身子:“敢問小哥,此地距桐州還有多遠?”
那車夫還未回話,卻被一支攔路伸將出來斜樹枝刮了臉。“當心!”馬車一個劇烈的顛簸,那婦人忙抱緊懷中孩子,季瑤一面扶著臨衍,一面拉住那婦人的衣袖。婦人忙護著懷中的孩子往后一縮,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似是被她的胎記嚇了一跳。
季瑤忙縮回手。她臂彎里的孩子迷迷糊糊睜開眼,抽搭了兩聲,哇地哭了。
車夫忙將牛車停在路邊,滿臉歉意地跑下車,道:“對不住,泥太滑,這車轍怕是壞了。這是我家姨夫的車,我也不會弄,你們若是著急,穿過這片林子往西,半天就能到桐鄉縣。”罷了又朝那婦人道:“大姐,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就退你五個銅板可好?”
婦女遭此無妄之災,瞪了車夫一眼,又憤憤地橫了季瑤二人一眼。雷聲悶悶地響了一響,日頭尚好,早春霧氣卻逐漸蒸騰了起來。臨衍二人對視片刻,不得已,只得問婦人是否愿與二人同行。那婦人橫了二人一眼,小孩卻還在哭,她扯著車夫說理,對二人不理不睬。季瑤嘆了口氣,苦笑道:“師兄,你說我是不是個災星?”
“千萬別這么說!”
好在日頭尚是清朗,樹冠還沒來得及舒展開,林間雖不至于日光朗照,好歹也是清新可人。路不難走,季瑤遮著眼睛看了看天,想,若是這一路上沒有下雨,想來該是芍藥姑娘庇佑。二人同行,話不算多,臨衍掏出外衣遞給季瑤,后者愣了愣,低下頭接了,聲若蚊蠅地道了聲謝。
“……再同我說說你入門之前的日子吧?”臨衍忽然道:“平日都沒聽你怎么說。”
“有何可說的?”季瑤搖頭苦笑,道:“平日門里人還說得少么?”
臨衍鈍鈍地瞧著她,沒由來想起她那把畫滿了盈盈綠竹的傘。
“他們那些話,我沒有當真。”
季瑤聞言笑了笑,道:“本就是真的,師兄當不當真有何要緊。”她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不過洛云川此人我倒確實沒提過。回頭我同你慢慢說,我們快些。”
“……那,”臨衍斟酌片刻,道:“我在桐州還算有點朋友,可需要我給他們寫個信?”臨衍這些年走南闖北,斬妖除魔,認識幾個江湖人也不是甚奇事。季瑤搖了搖頭,臨衍見狀,欲言又止,終是沒說上話。
兩人又走了一截,終于聽到了潺潺的水流之聲,與水流之畔洗衣婦女們的交談聲。臨衍快步走上前,季瑤在后頭看著他的背影,想,若非這一封信,那些在灶臺邊上挨餓挨打的日子自己都要忘了,怎能同你一個天樞門首座弟子說呢?
“師妹,”臨衍陡然回頭,把季瑤給嚇了一跳:“我怎的聽到了刀兵之聲?你可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