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衍落在了綠草如茵的山谷中。
春池水暖,綠柳垂絲,天邊一時新景,觀之不像桐州。他滿腔詫異,往前走了兩步,腳步踏在絨絨春草上的觸感太過逼真,令其頗有身臨其境之幻覺。他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往下坡方向走,兩邊垂柳并招搖,山色如黛,天色如洗,他聽到潺潺水聲,隱隱覺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再往前,視野陡然開闊,一方碧色瑩湖呈在眼前,湖面如鏡,無風無波,如一塊沉碧,鑲嵌在萬物初生的土地里。
湖對面一間木屋,隱隱綽綽,看不甚分明。這是四月的岐山,此為天樞門后山。
臨衍一驚,便聽一個脆生生的童音道:“師兄,換你來捉蝴蝶!”他僵直著身子回過頭,只見四歲的季瑤梳了個兩個丸子,丸子上墜著兩個明珠,還沒他的膝蓋高。她拿著個網兜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八歲的臨衍那這條毛巾,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
那時他也淘氣,去后山抓松鼠,摔傷了腿,挨了沐夫人好一陣訓。臨衍記起此間因果,隱隱覺得耳根子甚紅。他見四周無人,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師妹,四歲的季瑤聞所未聞,依然歡脫地在前頭跑。
看來此結界所呈現之事乃一個人的心頭隱秘,若執念太強,則死者也可以得見。
他放下心,一面又看著青梅竹馬的二人,腦袋一陣暈,耳根一陣紅。在往前走,繞過沉沉鏡湖,越往小屋方向靠近,他便越感到慌亂。那是一種難言的,仿佛自己最為脆弱與無瑕的一個部分被人窺探后的慌亂。臨衍顫抖這雙手,推開木屋之小門,只見朝華坐在里頭,伏在案上,笑盈盈看著他。
——當真流年不利,他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算了。
“我方才還正在看一個叫陳霜的年輕人挑燈夜讀,怎的你一來,這里便成了天樞門?”此一問,一反問,答案昭然若揭。
臨衍不理會他,徑自走到一張繪著金秋黃葉的屏風前,想,這是條死路,過會兒二人該怎么出去。
朝華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張紙,紙上的墨跡未干,隱隱是他的筆記。臨衍一慌,一搶,朝華一躲,一挑眉,紙上寫道:人間風月如塵土,醉倒天瓢,笑語生青霧。后兩句卻似是捉摸了許久才寫下來的,道,此會未闌須記取,桃花幾度吹紅雨。臨衍隱隱有些手抖,朝華見之,噗一聲,笑道:“這不是寫得還好么?為何不讓我看?”
他憤憤地奪過那張十五歲的羞恥之證,朝華閑倚在窗子邊,手臂支著上身,身子往外靠,道:“既是青梅竹馬,何不再加把勁?”
“……什么?”
臨衍此一時怔忪,倒可稱得上是面若桃花。朝華觀之莞爾,眨了眨眼道:“許小公子器宇軒昂,同阿瑤又似是舊識,你近水樓臺,又同她兩小無猜地長大,何不索性言明心思,求沐夫人成全?”
這一出,卻是連臨衍都始料未及。要不怎說姑娘的心思如沉沉碧湖,前一時無風無浪,頃刻翻江倒海,這調戲自己的也是她,攛掇他同師妹的也是她,此人思路混亂,毫無道理可言,到底在賣什么藥?臨衍嘆了口氣,道:“你在想什么?我同師妹確實一道長大,但我對她的兄妹之情多過男女之愛,更何況我歷練還不夠,遠不能擔起門派大任,此事言男女之事,言之不合時宜。”
朝華又眨了眨眼:“哦?真的?”
“……愛信不信。”臨衍白了她一眼,推開門。
門外景色卻又變了,一面鏡湖頃刻消弭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盈盈綠竹。玉竹長勢喜人,比豐城外那片竹林還要遮天蔽日,還要生意盎然。天色卻是漸漸暗了下來,二人詫異地往外走去,未走幾步,臨衍無奈道:“……為何還在天樞門。”
正說著,另一個“臨衍”提了一盞寒燈,背了一把古琴,白衣廣袖,高冠束發,踏著月色,徑直越過二人,一派君子岸然。他的一席白衣極為瑩潔,在參天的綠竹影中尤顯得超凡出塵,頗有翩然欲歸之意,朝華喜笑顏開,跟了上去,臨衍無奈,也只得隨她。
“臨衍”尋了處空地一坐,座中月影彷徨,如積水空明,流水之聲隱約可聞。他將琴隨意陳在膝上,長袖略一撫,一思索,再撥弦時,指尖盡是陽春與白雪。如昆山玉碎,鳳凰長鳴,又如春水沖開覆了薄霜的春岸,裹著冰屑一路往東。水流不遏,琴音不止,濤濤江水一路不管不顧,不問不歸,匯入大海。
那是去年山石道人忌日,他點了一盞長燈拜祭,又拿了師父留下的琴,信手撥了兩聲。一曲罷,風搖竹影,蟬聲細碎,天與地,皆袖手。他輕咳了一聲,看向朝華,卻見她盯著那個盤膝而坐撫琴的自己,一時怔忪,眼中醞出些許異色。
“朝華姑娘?”他試探性地一喊,朝華回過神:“……嗯?”
她的一聲太過溫柔,令臨衍不可置信。
“……我們正在幻境中,此景不是真的。”
——如何又不是真的?朝華張了張口,沒問得出來。
“你……何時學的琴?怎沒聽你說過?”朝華笑得甚是怪異;臨衍見之更是詫異,心道,你又沒問過。“小時候隨師父略學了些皮毛,后來閑著無事,自己也便琢磨了些許。”他見其神色復雜,心頭也是復雜,既惶恐,卻也醞出歡喜。朝華笑得有些臉僵,揉了揉腮幫子,道:“你這哪里是自己琢磨?若說是從師于伯牙,我都能信。”她長袖一揮,走在前頭,徑自不言,心頭卻已掀起波瀾。
她曾在前朝帝京里聽人唱過一首《長離》,那時正是小年夜,四周熱鬧得緊。《長離》講的是故國傷別離,少年地王兵敗如山倒,她在嚶嚶呀呀的語調中沒聽出多少別理,倒聽了個天地蒼茫之頓悟;后來她再找到那間茶樓,戲臺子早被拆了,獨剩下一個穿白衣的琴師,在一片聲色犬馬的嬉笑聲中,低著頭,彈了一曲她不曉得的曲子。
此曲令她念起故國的皇城,皇城上空的雷聲,雷聲里漂浮的亡魂,以及在微光沉浮里,一個白衣如水,高冠束發,一衣冷香,一派遠在云端的撫琴之人。
——這般一樣,卻又這般不同,她想。有人是向死的荼蘼,也有人是初生蓬勃的旭日。
她越想越是悵然,越走越快,待臨衍猛一扯起衣袖的時候,朝華回過頭,看著她,目中暈開些許水光。臨衍被她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哄也不是,勸也不是,便只得這樣怔怔看著她,令其不離自己的視線。他卷起一方袖子,試探性地給她擦了擦眼角,一想,索性狠下心,又給她擦了臉。
怎的會有這般摧枯拉朽,這般楚楚可憐,這般不講道理,又這般令他無可奈何之人?
臨衍嘆了口氣,又看了她片刻,問:“可有好些?”
“……我……”
“一時心念動搖,人之常情,沒關系,”臨衍微一握拳,方才一席舉動下來,他的手正抖得厲害。這確是他第一次距姑娘這般近。他側過臉,咳了一聲,道:“只不想在下的琴技糟糕成這樣,竟可令人聞之落淚。當真對不住。”
“……”朝華低頭莞爾,柔聲道:“這是你師父寫的曲子?”
臨衍詫異:“你怎知道?”
“……山石道人一手琴技天下驚絕,桐州城里的店小二都聽過,我怎會不知道?”
臨衍聞之,更是詫異:“……竟還有這事。”他又咳了一聲,斂了心神,引朝華穿過那片竹林,道:“我從師父的舊琴譜中翻出來的,也不知彈得可對。”
——你師父若是還在,只怕又要長嘆一聲青出于藍。朝華聽著蟬聲細碎,風搖玉竹,其聲清越,便也小聲道:“你可還記得他?”
“我師父?”臨衍苦笑著搖了搖頭:“隱約記得。我當上首座弟子的時候他已經去了,后來每逢門中大典,他的事跡便都會被人拿出來說一次。我聽得多,也雜,七七八八一湊,大概也能想見得出來。”臨衍走得極慢,朝華便也跟著慢行,二人一路晃,一路細聲交談,一片竹林仿佛延伸開了好幾十萬里。“君子端方,克峻明德,其大德可載物,”臨衍笑道:“他們都這樣說,我便也姑且信了吧。”
世人所言為真,所言為假,你信的一半正是他人所不信的一半,朝華心道。“后來呢?”她又問道:“你還在每年祭拜他?”
臨衍瞧著朝華,其眼黑白分明,其冠浩然,君子一派端正,且一絲不茍。“我繼承他的衣缽,自是要敬他愛他的,此乃我為人徒弟,為天樞門小輩之責。無論他在與不在,我又聽了多少有關他的事,此事,卻斷不能馬虎。”
——怎的不像?當真像到無以復加。朝華聞言又莞爾,道:“你都聽了他的什么事?”
七七八八,有好有壞,許多傳言經不起推敲。臨衍不大想同她談此話題,話鋒一轉,忽問道:“你也還沒告訴過我,后來九重天又怎的沒了?”
此一問,卻令她腳步一停。“若你不想說也無妨……”臨衍還沒說完,朝華抬起頭,見風搖竹影,明月高懸,天地澄澈,便也深吸一口氣,道:“你想聽哪一段?”言罷,又道:“也罷,哪一段都差不離。”
昔年九重天的一場禍事,明為諸神征戰,實則卻是起自蕭墻——天帝之胞弟炮制了一場政變,將天帝圍于皇城中十日不得出。恰逢雙方僵持之際,一股不知從何處竄出來的濁氣隔開了對峙的兩方。九重天上的眾神從未見過這等力量,紛紛為濁氣所傷,無論是固守皇城的人,或是兵臨皇城的人,無一幸免。數年后,清濁兩抗,依清氣護體的上神們便也一個一個地回到了長河中。
“天與地在那之后方才區分出了星辰,日月與四時,有了六界,六界各不通。我那時尚在輪回中,神體被封在鬼蜮長青山的冰棺里,并未收到波及。后來我再獲神識的時候,四時有序,天地清平,濁氣早已沉入地下,我的身體便也完好無損地用了這好幾百年。”朝華言罷,笑了一笑。
此笑得太過諷刺,亦有些刻意的超然。他寧愿她是摧枯拉朽的,強悍不可匹敵的;或者百折不摧,泰然自若的,然而這般有缺陷的達觀知命,不忿不甘的冷眼和睥睨,這讓他心疼,不敢茍同,無所適從。“……那濁氣究竟是何來歷,又為何沉入了地下?”此神魔之說太過遙遠;此遙遠時空里遺落下來的一個人,楚楚無依,站在他的跟前,同他一起身陷囹圄環境,這讓臨衍頗有種天方夜譚的荒謬之感。
“這我便不知道了,”朝華道:“有人說它來自天外之力,也有人說那是九重天皇族所鎮守的最后的秘密,此間種種,多為訛傳,我也辨不出真假。”臨衍似懂非懂,似信非信,一時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