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怎么搞?”江兆年縮著脖子,一一舉目四顧,房中黑沉寂靜,外頭的喧鬧之聲仿佛遙隔楚云端。
謝棕琳捧了一簇火將偏房照亮了些許,道:“他們恐怕也只是見我們可疑,暫且先將我們扣著,待夜宴結束后再來細問。”
“我們現在出去大鬧一場也不是不行,就怕到時人越來越多,最后我們插翅難飛。”
“或許人家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謝棕琳道:“你是朝中通緝之人,他們扣了朝華誘我們過來,無論是你或是朝華,總之他們能逮得一個。你若就此出去大鬧一場,自暴行蹤,到時不需慶王動手,就這滿院子的仙門道友,隨便一人便能將你扣住。”
“天下修仙之人對天師一門之境遇本也心懷忐忑,慶王這招與其說是邀天下道友一聚,不如說是逼人站隊,”葉秋聲搖了搖頭,沉聲道:“我在天師里輩分不高,認得的人少,但即便只有一人想向朝廷邀功,我也跑不出這個莊子。”
“照我看來斷不只一人,”謝棕琳道:“方才我不但見了洗塵山莊之人,還見了無雙城的人。雖說天下仙友同氣連枝,但天師的境遇擺在跟前,恐怕沒幾個人敢獨善其身。”
葉秋聲聞言,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師尊早告訴我要以天下正道為己任,我們一半在朝堂,一半在江湖,早知此路多歧。殊不知竟這般……”她沒有說完,謝棕琳已曉得她的后話。
七澤道人的死是一片雪花,而后天子震怒,覆巢之下,天師一門幾近滅絕。葉秋聲由京師南下,臨行前一一拜別的那幾位前輩此刻都已銷聲匿跡,也不知是尋了個藏身之地或者被朝中錦衣衛捉了去。
風蕭蕭兮易水寒,眾人自踏入瓊海山莊之前尚以為慶王是想借朝華與東君的由頭對天師下手。然而細細想來,天師一門幾近全滅,葉秋聲是在牢中或是在江湖又有何分別?然而倘若能利用她的身份將天下仙友整飭一番,細細看一看各家對朝廷的衷心,如此一來,這天師余黨方才算得上是派上了大用場。
葉秋聲的手抖了抖,不敢深想,只道:“昔年宗晅大軍壓境,仙門人人自危,唯一人率眾迎敵,此乃大丈夫之舉。我小時候只以為宗晅已是至陰至邪,大奸大惡之人,后來年紀漸長,越發覺得,原來這仙門之中的大奸大惡之徒,竟都裝點得這般……道貌岸然。”
“葉姑娘慎言,”江兆年道:“事已至此,感慨無用,我們得先想后招。”
由此門出去不難,難的正是后招。出,則正中敵方下懷,滿院仙友見了葉秋聲,便是一百人中混了一個墻頭之草,此草也自得落入慶王眼中。不出,亦可,臨衍獨自一人往后花園那龍潭虎穴之地而去,橫豎總有人自投羅網,慶王無論如何也不虧。
長夜如水,一地月華凝結成了霜白色。半晌,葉秋聲道:“我斷不能眼看著衍公子孤身涉險。我雖不認得他,但他的師尊之名是我從小聽到大的……我們自小便聽聞了天樞門廣場上的那個巨鼎之典故,怎能棄他的弟子于不顧?”
啪地一聲脆響,謝棕琳將那一捧火焰一收,屋里一時沉寂。她懷抱著雙臂冷笑一聲,道:“我說你們這些人怎的動輒傷春悲秋,這般磨嘰?老娘好歹也是個五百年修為的地靈,實在不行便殺出一條血路。我倒十分好奇,這些個冠冕堂皇的仙門修道者,到底有幾個能打!”
她話還沒說完,明滅的火光復又在她手心燃了起來,一室孤亮,幾人忽聽了敲門之聲。
敲門之聲細密而小心翼翼,在此暗影幢幢的偏房中輕微得仿佛惡鬼在撓。葉秋聲頭皮發麻,脖子一僵,湊到門邊問了一句“何人”。
她短匕在手,蓄勢待發,聽了片刻,只聽門外那人小心翼翼道:“里頭可是葉姑娘?我是無雙城清輝道長的徒弟,現帶了幾個幫手,愿幫葉姑娘脫困。”
幾人一一對視,長舒一口氣,門一開,只見門外站了稀稀落落四五個修道者。為首一人觀之不足二十歲,他一身青灰色道袍像是洗了很多遍,直洗得有些發白。
他的身后跟了一個神采奕奕的作道士打扮少年,這便是許硯之。想來無雙城終于央不住臉,又不得不將這惹禍精帶了來。
“天下仙友同氣連枝,葉姑娘遇險,我們不得不管。”
便是這氣勢不足、小心翼翼縮在門邊的寡淡的四五號人,令得葉秋聲心頭一暖,險些落了淚。
天下仙友同氣連枝,單就這幾個字便已道盡了一腔俠義。
“如此,那邊有勞……”葉秋聲一個“勞”字還沒說完,只見一隊人馬手執火炬,腰間佩刀,往此偏房院落之中烏泱泱擠了過來。
為首一人侍衛頭子也是個修道之人。他瞇著眼睛將偏房外瑟縮的一群人打量了一番,道:“此乃偏房,不待客,這幾位……可是跑錯了地方?”他這一番半威脅帶恐嚇之神情頗為有模有樣,無雙城一群俠士畢竟年紀尚小,見此陣仗也被唬得一愣。
葉秋聲見之不忍,心懷愧疚,分開眾人往院中一站,大呵道:“我名叫葉秋聲,乃朝廷通緝之人。你們要抓就抓我,恐嚇人家旁人作甚?!”
侍衛頭子不料她竟輕易露了底,一時也有些為難。他們扣人是一回事,浩浩蕩蕩扯著一眾朝中錦衣衛將她抓了可是另一件事。抓了她,且當著瓊海山莊一眾仙友之面抓她,則朝廷雖也行了敲山震虎之舉,畢竟會落人口舌;不抓,放其逍遙而去,則又顯朝廷朝令夕改。
侍衛頭子本也只想來看一看哪個不長眼的仙門中人會在這時候站錯了隊。然而看歸看,若當真打起來,朝廷也是面上無光。
因而這鴻門之宴,雙方都在賭,雙方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慶王府賭葉秋聲必會現身,且仙門中人見了她現身,必有后動。葉秋聲一行則篤定了慶王府不好當眾動手。雙方人馬在一個偏房院落中一字排開,一一對視,皆不發一言。
正為難之際,許硯之左右四顧,直愣愣往眾人面前一站,指著謝棕琳道:“我等來聽敏姬前輩那圣物認主之預言,你們怎的竟把人家抓了?!”
他這一嗓子吼得皇家侍衛與無雙城修士皆摸不著頭腦。什么星象之變,圣物認主之事純屬狗屁,此事謝棕琳知道,葉秋聲知道,在場諸君皆知道。然而在場之人知道歸知道卻又無一人當真敢將之一言點破。
江兆年反應極快,扯著謝棕琳便嚷道:“就是!我師父此行專程為了告知諸君一個星象之變,你們好大的膽子!”
侍衛頭領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眼看偏僻的偏房院落中擠來了幾個無關之人,他靈光一閃,大喊了一聲“不好”,曲手成爪朝許硯之面上撈去。
一枚金葉子擋了他的清輝扶袖手。只見方才那為首的少年冷冷哼了一聲,才一收手,無雙城眾仙友便密匝匝擠作了人墻,直往眾侍衛跟前擋。
許硯之連退幾步,邊退邊學著狐貍叫聲尖聲細氣地喊,時而“真龍降世”,時而“圣物認主”,狗屁不通,不知所云,然他這一喊得撕心裂肺,令人聞之側目。他這一通嚷嚷通不通不緊要,但倘若他成功惹得了宴中眾人側目,則慶王府與葉秋生一行的賭局便又有了另一層意思。
慶王府再如何強橫,斷不能連敏姬也一起捉。
無雙城眾人旋即也反應過來,亦隨他一起喊。幾人邊喊還邊往謝棕琳跟前撲通幾聲跪了下來,喊聲徹天,火光烈烈,清歌管弦之聲停了一停,眾仙友皆不知何事,皆往偏房中擠。
等的便是這擠擠嚷嚷,眾人矚目的一刻。
許硯之往謝棕琳跟前行了個三叩九拜之大禮,佯裝正經板著個臉,啞著嗓子憋著笑,一本真經朝謝棕琳道:“敏姬前輩請說。”
在場眾人甕聲甕氣,議論不絕,許硯之給江兆年丟了個顏色,又高聲喊了一句:“請敏姬前輩賜教。”
哄鬧的偏院之中這便只剩了火燭燃燒的烈烈之聲。人墻圍作里外三層,最里頭是一頭白發裝神弄鬼的謝棕琳,而后是看破卻不得說破的侍衛一行,再而后是受邀而來,熙熙攘攘,被這一驚一乍之人鬧得一頭霧水的一群仙門修道者。
江兆年挺著個腰板朝謝棕琳磕了個頭,道:“老師,弟子愚鈍,敢問我們此來所尋何人?”
謝棕琳生受著眾人矚目之禮,緊抓著衣擺,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佯裝正經,右手一抬,一個火球由她的手心往天空中飛去。
她心知無論自己此時說什么都不甚要緊,慶王府的目的已經達成,無雙城襄助天師余黨的行徑怕早落入了朝廷眼中。巧合的是,她們一行人的目的也歪打正著地正在打成的前夕,前院熙熙攘攘亂成了一鍋粥,臨衍趁亂潛入,必能探得朝華蹤跡。
火球越飛越高,謝棕琳在烈烈火光中抬手一指,道:“敬亭山素有一傳聞,曰,昔年神界皇脈正在人世受十世輪回之苦,此人之魂魄之力實在不容小覷。我前幾日夜觀星象,偶見紫微星垂于星野,這才想到,原來此人便在這夜宴之上,在我們當中!”
那枚火球砰地一聲碎作四分浮光,直朝東南西北四方墜落而去。眾人見之皆茫然四顧,卻又聽謝棕琳道:“此人承真龍之氣,將來或會擾得天下大亂!你們快些將他找出來,莫要讓他跑了!”
她話音未落,眾人皆倒吸一口冷氣。好好的一個曲水流觴之夜宴,這便成了一場相互傾扎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