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渙當日確實也是這般的說辭:“在那窮途末路的時候,那個青年心里頭也生了決絕的死意,想著說到底不過是玉碎瓦全登西樓,拉下追兵的頭子一起下黃泉,也不負了家里頭的教導。”
花三當日還為這青年這想法叫好,說著若是我,也是如此這般想法的。
但今日想來那青年就是李長安,蒙人心軟里頭的那個“人”,怕說的就是花三,所謂“追兵的頭子”,比較當日在場人的主仆地位,怕說的也還是花三,想著當日李長安冷靜外表下竟藏了這樣的殺心,現下心里便生了些說不清的后怕。
花三沒與李長安對招過,不知李長安功夫深淺。但任何會用湘地李家劍法的,花三從沒贏過。
花三后來也曾與大公子說過,說李家的劍法倒好像是專為克她而生的,她師父向來吹噓自家功夫能克天下所有招式,倒真像只是個吹牛皮的吹噓。
但大公子只說,好在現如今這世上擅用李家劍法的已經沒幾個了。有個叫她不必擔憂的安慰意思在。
花三聽了,心里卻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該慶幸。
當日將那李長安放走了,花三回頭便將這事給忘了。
跟李容治有關的事情,她那時候總不愿意去多想,忘了也就忘了。
唯獨就是苦了花田,當日得了她的令,也不敢貿然忤逆再去追李長安,只能眼睜睜看著李長安穿過圍困,只身隱入林子頭。花田想著他一人無馬,靠的不過是兩條腿,免鎮這處,林木零星,人在鎮中鎮外都是不好藏匿的,肯定不過三兩日就能再被追上了。
但那李長安那日逃脫之后,再往后竟再無蹤跡可尋了,任憑花田帶著人馬四處搜尋,也再無找到半分他的痕跡。
李長安曾一度掌過湘地,是湘地的二當家,謀劃起事的實事多由他代李容治出面施行,人逃脫了,于花田而言便是一件大事。花田向來是個對花黍離忠心耿耿的,又怕擔了花黍離的責罰,便特地回莊與花黍離稟告了此事,說是三姑娘一時心軟,將人給放了,李長安又是個生性狡猾的,尋了月余也尋不到,恐有糾結余孽再作亂的后患。
花黍離大怒,怒聲罵著花三不知輕重。但花三那時在莊外各處行走,正是剿殺湘地余民最得力的時候,花黍離也不好在此時就將她召回責罰一頓,便定在下次花三回莊復命時,罰鞭杖各二十,到烏有洞中思過十日。后來在花四三言兩語勸說下,將懲戒改為到烏有洞思過三日,并抄心經及花家心法各百遍。
花三那時回莊在年后,冬日嚴寒,身旁沒有徐仙伺候,獨自在雪虐風饕中的烏有洞里抄寫抄得很辛苦,但對當日放了李長安一事卻無半分悔意,挨了花黍離責罵的時候也只是說道:“當日李容治放過我一回,湘水邊上那一劍他不應當刺偏的,偏偏他刺偏了,刺偏之后走了便也罷了,將我留在那小院中自然有藏匿在后頭的人來收拾,或是等我失血多了死了就算了,偏偏他又將我推到湘水里了。他放過我一命,我如今放了他孫子輩的李長安,當是還了他這一命了。”
花黍離氣不打一處,高聲喝著:“胡鬧!胡鬧!他當日若是有心要放過你,讓你走便是了,何苦還刺你一劍,又將不諳水性的你推到水里去?!這分明就是要置你于死地了!一個要作亂的逆賊,值得你如此維護?!”
花三心生不忿,與花黍離爭執了幾句,花黍離一怒之下將禁足延至七日,又將罰抄加到五百遍。
那幾日烏有洞風雪甚重,花三抄得更是凄苦。
再說那李長安,那日之后果然真不見了蹤影。
花三之后也曾留心去尋,但花田唯恐她再心軟給自己添了亂子,三番四次專程與她說道請三姑娘放心,尋余孽一事有花田,花田定不負花主所托云云,有個不叫她搗亂的意思在。
花三聽聞花田也是因李長安在圍困之中全身而退一事被花黍離鞭杖責罰過,心里頭也過意不去,想著橫豎這不過也只是一面之交的湘地余民,便真將此事此人放下且拋諸腦后了。
直到蘇渙說起了這個在窮途末路時候蒙人心軟放生了的青年。
直到今日突然福至心靈,意識到那青年便是得了她的心軟放生了的李長安。
一念起,生三事,三事成萬事。
未曾想這當日這一念,竟叫后頭生了這許多事。
想到這一茬,花三低聲笑開,牽動了胸腹的傷口,忍不住低咳幾聲,喉間嘴里都是血腥苦味,全身血液無一處順暢。
她那時并不知李長安是藏匿到了何處,以至于花田,甚至是她曾派出過的老鴉都尋不到他蹤影,今日這樣兩廂一比對,終于得知了他那時的去處,既贊他聰穎,又嘆他勇氣,與花四笑道:“那青年那日得解了圍困,想他自己已在朝堂的緝捕榜上,親故也已都蒙冤慘死,各處都是要取他命的人,往后在外頭也難有立足之地,在這蘇地之上,故鄉是萬萬不能回去了,思前想后,怕也只有不受朝堂管轄的流空一地能去。但流空路途遙遠,他能想到的這個去處,要追殺他的恐怕也也想到了,路上定已是處處埋伏,他一人單槍匹馬,唯恐還未到流空就死在路上了,再說他家里頭有落葉歸根的習俗,人死了,無論如何也要回到故地去的,往流空避難一計,便不可行。”
原想蟄伏蓄力,尋得舊部養精蓄銳之后,再將仇人一網打盡,但此刻故鄉不能回,流空不能去,蘇地十二城處處都有朝堂的兵馬和眼線,拋頭露面是萬不可能,更惘論召集同在朝堂緝捕榜上的族民,苦思冥想,竟真無計可施。
一時愁眉莫展,想到絕望處,心里竟生了死意。
蘇渙那時講到這里,嘆一口氣,道:“人如浮萍,無根飄零,他心中無佛,在這前無通路后無歸途的險境之中,一時愚癡、生了邪見也是難免。只是天下大道,我佛慈悲,他要拔劍自刎當下,一個途徑的算命先生將他救下了,細聽了他的遭遇,開解了他心頭的疑惑,并給他點了一個法子、指了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