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老藥低著頭抬起眼皮覷花三一眼,看花三又摸了一摸鼻尖,垂下眼道:“音蠱難養難成,輕易也難除。我初始時擔心音蠱順著鉆到你腦子里頭去了,診過卻發現不在了。但若是養蠱人死了,音蠱也跟著死了,這也不奇怪。”
養蠱人?
花三想到那個手指掐進她血肉的枯手,那個叫閆達的,便問苗老藥,“閆達是誰?”
苗老藥驀地抬頭盯緊了她,“閆達?!”
花三老實道:“濃煙起后,有個叫閆達的抓了我一肩,肩上這個就是他傷的,險些揪下我一塊肉來。”
看苗老藥眼神中盡是鼓勵她說下去,便又說道:“后來有刀從天而落,將他手斬了,再后來就是濃煙里頭的……另一個人,叫他閆達。”
有意略過了,先不提李容治。
苗老藥神色頓了頓,突然嚴肅,道:“若是閆家,那就沒錯了。我聽過閆家有絕技,此前這多年也未曾見過。那日那煙起得蹊蹺,我只知道定是湘地來的,卻不知道竟是閆家!閆家真是厲害,從煙里頭把你帶走了,想必是傳說里頭的閆家遁地術。但不曾聽過閆家養蠱,閆家在湘地是外來人家,也不會得那個養蠱的資格。”
湘地控蠱嚴格,排掉偷摸養毒蠱的,大的養蠱人家都要記錄在冊。何況養蠱是多年實踐所得,絕非一人摸索便能得道,所以一般是代代相傳,傳了兩三代的,一般也能在湘地傳出名頭了,各家的各種練蠱方式也不同,一般看蠱也能知是湘地哪家練出來的。
苗老藥說完嘆了一嘆:“只是可惜,閆家大概八年前就已經遭人屠門了,據說一口都未留下。你說的那個閆達,是閆家最后一代公子,你在濃煙里頭碰到是的他的話,那大概是他從當年慘事中僥幸逃脫了吧?你可曾見到了閆達的臉?”
花三答道:“濃煙里頭不能視物,他抓了我肩膀,我只看到他的手干枯如柴。閆達若是未死,如今該幾歲?”
苗老藥想一想,“大概也有三十來歲。”
花三蹙眉道:“那卻不像是三十來歲人的手,干干巴巴的,只剩下皮包骨了,青筋都暴起來,倒像是六七十歲人的手。”
苗老藥半瞇眼,似在回憶往事,慢慢道:“我小時候聽我阿爸說過,他六歲的時候跟李氏的少年人們在湘水邊玩耍,看見閆家一家憑空降在湘水中央,無舟無船,一百來口閆家人落在湘水水面上,如同在平地上一般行走,等走到岸邊,鞋襪褲腿竟不濕。當時帶頭的是閆家當時的家主閆平,我阿爸說,湘地民風彪悍,湘民人人尚武,就算是讀書教書為生的,都是強壯粗糙的漢子模樣,此前從來沒有出過像閆平這樣的人,他們也沒有見過像閆平這樣的人,所以他們看到閆平的身姿模樣,都很是驚奇。那個閆平,長得很高,人很瘦,背挺直得像落鶴山上的竹子,細皮嫩肉,面貌美得像個女娃,皮膚白得連美鳳寨的姑娘都要自嘆不如,一身文弱書生樣子,講話也是文質彬彬的,問我阿爸和李氏少年人們,如今湘地主事的是哪家?我阿爸把他們帶到李家,那時的湘主是李獨霖,李容治的爺爺,獨霖湘主親自出來迎接,與閆平獨在屋內密談半日,允了閆家在湘地安家。”
湘地閉塞,為保一方平安,自前朝開始排外,鮮少接納外人,像接納閆家這樣一個大家族在湘地安居的事情,莫說蘇地裂崩之后唯一一樁,蘇地裂崩以前的好幾朝代也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苗老藥道:“獨霖湘主將閆家上岸的那一塊地劃給了閆家,又把附近幾處山頭和田地分給閆家,第二日還差人給閆家送糧食糧種。我阿爸跟著族里的阿爺去送東西,看見劃給閆家那塊地竟然一夜之間起了一幢房子,那房子是漢人房子的樣式,四周有高墻圍著,外頭看著小,進了里頭卻發現竟然有好幾十進院落,仿佛是處在宮殿里頭,一日之內絕逛不完,比如今的五莊,甚至比蘇木易的宮殿還要氣派!”
湘水邊的漢房,花三似乎有些印象,那年隨李容治初次到湘地,李容治回李氏府處理族中大事,青浦帶著她在湘水邊等候,她確實在湘水邊看過一處被大火焚燒過的廢墟。
倒塌磚墻之中隱約有漢人獨有的屋脊獸,有琉璃瓦,不是湘地的民居竹樓木樓。
她那時還與青浦在廢墟之中翻翻撿撿,翻出了不少金銀玉器、刀槍劍戟,還有一些青銅箱子裝好的紙冊竹簡等,二人還順便將九頭銅澆的半人大小的屋脊獸全數從斷壁殘垣里頭分檢了出來,抱到湘水邊擦洗干凈,再一一擺列在殘破的外墻頭上,夕陽將落未落之時,橙紅帶金的光灑落在排成一排的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狎魚、獬豸、斗牛、行什之上,九頭獸便好像活了過來,將光線折射得變幻莫測,靈動得很。
她與青浦年少起貪心,將從廢墟里頭翻出來的寶貝搬上小舟,先行運回小院,來回了兩三趟,最后一趟撐舟回來,要把九頭屋脊獸帶走,卻看到李容治已經立在江邊,怔怔看著那處廢墟墻頭九頭屋脊獸,神色復雜,待到她二人走近,詢問是否是她二人將屋脊獸翻出排列的。
花三與青浦那時皆是少年心性,敢做不敢當,見李容治面有慍色,連忙謊道不是。
李容治不疑有他,凝重交待二人千萬不可靠近這處廢墟。但任她二人問是為何,李容治也不答。
當夜回小院,為了不讓李容治看到先前她與青浦二人搬回來的廢墟的東西,二人還費了好大一番心力,騙李容治吃了一粒安眠丸,連夜在小院后山挖了一處大坑埋這些寶貝,差些將二人累死在后山上。
后來她一人帶斷風去屠湘地李家,也是從那處廢墟下的船。斷墻之上當年她排的九頭屋脊獸仍舊安好立著,似乎原本就長在那兒的樣子,這許多年竟也無人敢動,風吹日曬,銅色勝金,回想到當時她與青浦為了九頭的排位次序爭執,自己都失笑出聲。
屠了湘地,與前來接應的人吩咐將這九頭屋脊獸搬回五莊。搬回的人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些,不諫閣也未修葺好,不好往屋脊上擱,便先暫放在她院中。
直到李容治死,她回到五莊之中,走進自己院落,先迎她的便是這九頭屋脊獸。
到今日,那九頭半人高的屋脊獸還立在她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