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陵并沒有答應我的交換之策,而我亦沒有繼續強行灌輸的意思;我們的談話,像這胡楊林中的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們都有個人與家國間的顧慮,交匯于當下,我個人認為,并無多少沖突。
不僅是他,我也需要時間來消化。
一個清晨不過過了小半,剩下的時間,還是進入不可避免的敘舊模式。
正不知該去向哪里,他告訴我,霍勝男的尸骨葬在了汾關,上京祖宅的陵墓不過是個衣冠冢;無意撞上心懷,我急不可耐地想去看看這位英年早逝的故友。
霍勝男的墳就建在汾關郊外,必經野秋鶴之路的山丘下,雖然墳墓沒有上京那座衣冠冢奢華,但這里有她曾守護的山山水水,寸土寸草陪伴著她安眠;像她那樣爽直無羈的女子,葬在邊關,或許是一種意義上的自由吧。
因為是臨時起意,所以拜祭霍勝男并沒有準備什么香燭紙錢,雞鴨魚肉,只是順道在途經的山澗中采了些野花,配色無忌的扎成一束,并懷揣著虔誠的心,來到她如今的安眠之地。
霍氏忠烈孝女勝男之墓。
當看著墓碑上那寥寥數字,獻上鮮花抬起頭的我,已經淚流滿面了。
她一生,被墓碑上“忠烈”二字簡單概括,精準中,卻透著涼心的哀。
我有些混亂了:人生到底是該被人用文字記錄,還是該活得精彩?前者是彌補遺憾,后者是美好的祈愿,南轅北轍的矛盾。
“你能來看望阿姐,她在九泉之下應該會很高興的。”
或許過于客套的話,不覺寬心,反而起了膈應。
我喃喃道:“她的高興,再也無人能見,如今她和我們相隔著一個不可跨越的陰陽,你這樣的說法,倒顯得和她生疏了許多。”
淚滑進嘴里,咸咸的,飽嘗著這樣的滋味,我癡癡的笑,又傻傻不明地問到霍子陵。
“她是你親姐,是你血脈相連的親人,而我們兄妹,一個直接,一個間接的兇手,可論身上的罪孽,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區別。此時此刻,你作為她的親人,當著她的面你難道不該替她討個公道,討個說法?哪怕是打一打,罵一罵,做做場面也好;你如此客氣的對待著我們,是你們霍家太大度能容,還是我們本就夠厚顏無恥?”
頓了頓,看著霍子陵眉頭緊鎖的樣子,神情恍惚的我自顧自的下了結論:“應該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他們總說壞人好些都活得長長久久的,我現在終于有點明白了,像我這樣的人,若不長命,怎么能遺害人間呢?”
“那樣的事,誰也不想,誰也不愿。”
霍子陵看著愁苦不堪的我,重重的一聲吐氣,把深沉的目光轉移到了墓碑上,凝視片刻,又淡然地同我續上話。
“世上從無絕對的事,哪怕是恨,是怨這等負面情緒,都不是恨的怨的那般純粹的。當日那樣的情況,無非是兩種結果,第一種已經如你我他今時所見,犧牲了阿姐她自己;但還有一種結果,您或許是時間久了就忘了,若那時阿姐不肯放水,那死在金門之下的,很可能就是你和宋兄了。阿姐太了解你的個性了,若當時的孤注一擲不能換來一個轉機,那你寧愿赴死黃泉,也不愿再那樣屈辱的活著;痛是種比較,當你昔日承受的苦難遠遠超過生死,那對義無反顧想掙脫的人而言,死或許就是種解脫。娘娘,人活著本就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你的痛苦,我和阿姐的無奈,一直相互傷害著,像個雪球越滾越大,最后直至阿姐用這樣極端的方法,解除了益發無解的困局。”
一瞬間,內心深處那道脆弱的防線,全面崩潰了。
“對不起,勝男,我太自私了,沒能想到你,我算了又算了,避了又避,還是把你對我的情意估得太輕.....”
哭是自責間一種無奈的宣泄,除了這樣,我無法釋空內心積壓的苦楚。
“宋兄。”
求一個救贖的人何止是我,而霍子陵迎難而上的呼喚,似乎是鐵了心要將這一段痛苦不堪的過往斬斷。
“啟元軍的將士,雖然從來不刻意計較出身來歷,但你沒必要把自己的一生傾注到所謂的‘還債’上;若阿姐在天有靈,亦不想看見你落到今時今日這番落魄境地,在我麾下做一個永無出頭之日的無名小卒。回你該回的地方,無意義的糾纏,只會讓這段過往在我們各自人生中更加深刻,將苦痛無限循環下去。”
“霍將軍,我不要你的諒解;這樣的事,我自己無法諒解自己,又何況是你呢?如今我茍活世上,唯一支撐著我的,就是做完她未做完的事;其余的,已經不在重要。”
“你這又是何苦呢?”
微微一聲嘆息,然看著玄冥不悔其言的堅決,霍子陵那從容鎮定的面貌上,也起了恍惚。
緩緩地屈下膝蓋,霍子陵伸出手撫著霍勝男的墓碑,細細地將碑文復刻在心后,眼中忽多了晶瑩的光芒。
他在我身邊說到:“阿姐,他們都在深深的自責著,無法從你的死中超脫;其實,誰又知曉這份苦果釀就下,也有我一份不可推脫的責任在。于道德,我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清高者,或是受害者家屬。”
“你,你這話什么意思?”
大約是他這帶著自責口吻的話太過刺耳,太過觸心,低泣的我瞬間腦子里蕩漾起股激靈。
難道,這段過往中還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辛秘?
“我說,你們覺得錯得無法彌補,而我也無法心安理得地站在你們面前,替阿姐指責你們什么。都忘了吧,刨根究底下去,痛苦記憶無法過去,甚至會遺害到未來,進而忘了世上快樂曾存在。”
驚錯地看著霍子陵,他的反應從沒落到釋懷,從迷茫到欣喜,仿佛是經過了一輪四季變換般,神奇地恢復出了生機盎然。
第一次,感覺他如此肆無忌憚的看著我,露著甜甜的笑,他眼中那閃閃發亮的晶瑩,像是遇見了世間最美好事物所摩擦出的欣慰光輝。
“過往雖沉重,至少因為你的回來,漫漫人生變得不再那般絕望人心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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