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梅珺一家當晚在謝家二房的宅子里留宿下來。
過了臘八,到新年前這二十天左右的時間,謝梅珺要忙于自家新年諸事的準備工作,也要應付楊家那邊的瑣事,更要負責竹山書院內的后勤雜務。哪怕如今大部分師生們都已紛紛動身離開,返回自個兒家中過年,等年后再返回,留守的師生也依然有那么十幾二十人,再加上書院內的仆役,足有近五十人要在書院過年。這么多人的生活,謝梅珺都要安排好,壓力可不小。
因此,她一時半會兒顧不上兩個尚且年少的孩子,只得把他們送回娘家來,交給母親照看。等到她把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過了小年,她才會把孩子接回竹山書院的家中,直到正式過新年時,先去拜過楊家本家,大年初二再全家回來陪母親過節。一直到正月結束,他們一家四口都會住在謝家角這邊。每年都差不多是這樣的章程,所以今年謝梅珺也一到臘八,就把孩子送過來了。
沒想到會發生丈夫失言這種事。
她板著臉,帶著一家人回了自己在娘家的住處,然后先打發兩個孩子各自回房梳洗、歇息,又吩咐了丫頭婆子們去做幾件事,方才回了自己的臥室。
楊意全已經換了家常打扮,正盤腿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看書。在他身旁不遠處的地面上,擺放著一個半舊的黃銅炭盆,炭火燒得正旺。
楊意全好象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微笑著向妻子示意面前小幾上的茶壺:“累了吧?我讓人煮了些安神茶,你喝一杯,暖暖身子,夜里也能睡得好些。”
然而謝梅珺不愿意配合他,做個糊涂人:“你今天在三嫂面前說那些話,是什么意思?!我三嫂想帶著孩子去北平與三哥團聚,礙著你什么事了?!你說的那是人話么?他們夫妻分離十幾年,都是被曹氏那毒婦害的!如今好不容易能相守了,你卻叫我三嫂打發妾室去北平陪三哥,自己留在老家過凄冷孤單的日子?我三嫂哪里得罪了你,你要這樣坑害她?!”
楊意全臉色變了變,坐直了身體:“你胡說些什么呢?我哪里是要坑害素敏妹子?我是真覺得她的性子不適合去北平應酬官太太們,才勸她的。況且,岳母身邊多年沒有兒子媳婦承歡膝下,這也是實情。玉和要在外頭做官,沒法向嗣母盡孝,也就罷了。素敏妹子人都在這兒了,怎么也該多陪岳母一陣子,才是她的孝心哪。”
謝梅珺冷笑:“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關心三嫂,還是有心要害她了。說你關心三嫂,你卻想要離間他們夫妻之情;說你有心害她,你還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來駁我。可是,連我母親都勸三嫂去北平找三哥,你卻還要借她老人家的名義,勸三嫂留下,到底是真的為了我母親著想,還是拿她做借口,去達到你心中齷齪的目的?!”
楊意全的臉色徹底變了。他迅速看了一眼外間,便快速伸展雙腿下了羅漢床,走到妻子面前,壓低聲音道:“你瘋了?!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若叫岳母聽見,我就是跳進太湖都洗不清了!”
謝梅珺面露嘲諷之色,斜視著他:“你還不承認?你敢說自己不是想要把三嫂留在湖陰,不讓她跟我三哥相聚么?否則你平白無故說那些荒唐話做什么?!”
楊意全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別說了!你今兒到底是在發什么瘋,怎么胡言亂語起來?”
謝梅珺甩開他的手:“你別想哄我!你從小兒就對三嫂有意,你當我真沒看出來么?都十幾年沒見面了,大家的孩子都快到成婚的年紀了,你見了三嫂,不跟著我叫一聲嫂子,非要象小時候那樣喚她的閨名,還好意思裝什么沒事人兒?!你不知道我在母親與三嫂面前有多尷尬!若不是今兒臘八,每年你都要過來,我真是恨不得把你留在書院算了。哪怕你回楊家去,也好過在我娘家人面前出丑!”
楊意全怔了怔:“怪不得……你總不肯讓我送你和孩子們回來,非要自己回,原來是……”他的臉色變了變,板起了臉,“你休要胡思亂想。我不過是念著小時候的情份,多照看素敏妹子些罷了。玉和與我也是多年的兄弟了,他不在家,我替他照看家小,又有什么不對?我們兩家本來就是親戚。玉和還是岳母的嗣子,你的嗣兄。都是一家人,我只是想顯得大家親近些,別生分了而已。你的想法才齷齪呢!我清清白白一個人,你非要把我往歪里想!”
謝梅珺冷笑:“你只管繼續騙自己吧,卻休想能騙到我!我從前不是沒有勸過你的。當年你我定親,是你大伯父先提出來的,我父親覺得你還算老實,方才答應下來。若你不樂意,我也沒有哭著喊著非要嫁你的道理,你隨時可以提出退婚。可我三哥被三嬸逼迫毀婚另娶的時候,他帶著素敏姐姐回老家完婚,我當時見你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曾經鄭重問過你,是否真的對素敏姐姐有意?是否真心想娶她為妻?
“若你承認了,我立刻就可以帶你去見母親,把婚約了結,再請母親出面,為你求娶素敏姐姐。那時候誰都知道,素敏姐姐嫁給三哥,就要面臨三嬸與曹家兩方大敵,不可能會有好日子過的;可她不嫁三哥,便沒有了去處,連嫁妝都沒有了。若你有心要救她,當時就該挺身而出,而不是告訴我,你對素敏姐姐只有兄妹情誼,只是擔心她日后處境,并沒有別的想法!”
謝梅珺看著丈夫,眼里透出了幾分鄙夷:“既然當初放棄了,十幾年來明知道三嫂過得有多艱難,你都沒有開過口,那如今就不該再有任何奢念!我三嫂帶著孩子回湖陰,可不是為了給你圓夢來的!況且,你就算留下了她,又能如何?她對我三哥一心一意,對你的齷齪心思一無所知!她兒女雙全,家境殷實,夫妻恩愛,還是三品的誥命!你一個舉人,只能在她面前做個童年時的兄長,偶爾見面的親戚,難道還能指望她會對你另眼相看么?!你除了偶爾能多見她幾面,多說幾句話,還能做什么?為了這點私心,就要害她夫妻分離,你也有臉說自己是個讀過圣賢書的人?!”
“不要再說了!”楊意全滿臉漲得通紅,又再次往外間與窗戶方向掃了幾眼,方才竭力壓低聲音道,“我不管你是在發什么瘋,反正我只當方才什么都沒聽見。你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胡說八道了。半點影子都沒有的事,你瞎猜疑不要緊,在家里私下跟我說說,十幾年的夫妻,我也不會跟你計較。可真要傳了出去,你叫我如何做人?!別做蠢事,無事偏要生非!”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挺胸昂首,不緊不慢地往外走,在院子里還要跟丫頭們說,他要到外書房去看看書,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出了院門。
謝梅珺隔著玻璃窗看他離去,兩行淚水從眼角無聲地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