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樂回到伯府后就著人去找那幾匹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
他正在房里看著朝報,就聽見院子里小廝的聲音:“世子爺到了!給世子爺問好!小的這就給您通報去。”
張靜樂不等小廝進來,趕緊放下朝報,兩三步走了出去,在主屋臺階迎上了誠意伯世子張靜軒。
“大哥怎么來了?我這里偏遠,但凡有事讓人招呼一聲,我過去找你。”張靜樂虛扶著世子入室,然后又吩咐小廝去泡碧螺春紅茶來。
張靜軒笑著搖了搖手:“出來走走也好,在屋里坐久了也悶得慌。”
坐定后,張靜軒端著小廝端上來的茶呡了一口。
一如既往,碧螺春紅茶。
自己這個弟弟十分細心,對自己也上心,每年春天都記得給他孝敬碧螺春紅茶,偶爾到他這里來,給自己上的也是碧螺春紅茶。
放下茶碗,看著張靜樂滿院的越椒,想到今天盧管家給他報的消息,張靜軒覺得,小四這里的確是少了個能照顧他周到的人。
他讓隨從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三匹軟煙羅,雨過天青色,正是張靜樂找的那幾匹。除此以外,還有四個盒子。隨從打開盒子,里頭分別裝著胭脂膏子、絨花頭飾、象牙魚雕、芙蓉石榴。
張靜樂不解地望著張靜軒。
“今日盧管家來報我,說你要找上次帶回來的軟煙羅,還指名要雨過天青色的。這色兒的軟煙羅你拿回來四匹,前幾日被你嫂子用了一匹,只剩了三匹了。我就給你一起拿了過來。”張靜軒笑著解釋。
張靜樂聽張靜軒這么解釋,還特意帶著東西過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大哥不必客氣,用了便是。我只是臨時想起來。”
“你是不是有心儀的女子了?”張靜軒突然問。
張靜樂聽了,心里一顫。
自己這個哥哥一向不問俗事,家里兩個虎視眈眈的庶兄如果不是自己壓制住,他就會像上世一樣躺在主屋里奄奄一息地等死。
難道自己表現得那么明顯嗎?連大哥都看出來了?
不過張靜樂也不準備瞞著他,日后如果跟趙嵐近一步了,世子是自己兄長,也是繞不過去的,于是點了點頭。
“小四終于也有心儀的姑娘了。”張靜軒感嘆道,仿佛在追逝著什么,“人生能有一心儀的知己,何其幸運啊。”
張靜軒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滿院的椒樾。
“椒樾結果兒的時候紅紅火火,希望那時候為兄也能聽見你的好消息。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能遇到一個喜愛的人不容易,可不要輕易放開了。”
張靜軒說完,對著張靜樂笑了笑,就帶著隨從離開了。
張靜樂望著自己兄長的背影,一時間感慨萬分。他的兄長就是這么一個云淡風輕的人,對什么都是平平淡淡的,好像從來沒有什么特別的渴求與欲望。
上世直到他臨去世,張靜樂才知道他兄長心里有一個女子。
一個偶然在餛飩鋪遇見的女子。
那女子說著西北官話,一邊用手扇著風,一邊還跟老板娘說:“辣子不夠,再加點!”
這一句“辣子不夠”就辣進了張靜軒的心里。
張靜軒為了見她,天天去餛飩鋪候著,每次點餛飩也都要多加份辣子,雖然也是吃得滿頭大汗個、得一個勁地猛灌涼水,可心里舒坦。只想著能多吃了辣子就能與她習相近,或許也能經常偶遇。
然而,除了偶遇,他也沒做什么。這么過了兩三個月,突然有一天開始,姑娘再沒來過餛飩鋪。
張靜軒直到去世前才與張靜樂說起,后悔自己沒有主動點,沒有上前去與女子攀談幾句,或者問了姑娘家在何處,也好日后請了媒婆上門。
如今的張靜樂是聽得懂自己兄長剛才的感嘆的。他一定是希望自己不要步了他的后塵。
感情這東西,倘若沒能長相廝守,越是年長、就越容易后悔自己曾經的任性。不禁會時常自省,年輕的時候如果換個態度,會不會就是大不同的結果。
張靜樂自己上世也經歷過,也后悔過,更傷心過,所以這世他一定要抓牢趙嵐。
回屋看見軟煙羅和那四盒明顯是女子用的物件,他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他的兄長真是溫和又細膩,如果和他曾經心儀的那個愛辣子的姑娘在一起,他如今的生活是不是就會是另一副積極的光景了?
再去趙岌家的時候,張靜樂拿不準趙嵐是不是在梅瓶里插了椒樾,其他東西體積都太大,便從張靜軒送來的盒子里挑了那個象牙魚雕。
這個象牙雕得很巧妙,魚身是鏤空的活紋,一環扣著一環,扣在一起形成了魚鱗。因為是活紋(牙雕中把扣是活的能動的紋叫活紋),魚身是能動的,很是精巧,拿在手里把玩正合適。
張靜樂覺得這個象牙魚雕不像那些胭脂絨花、芙蓉石石榴,女子趣旨太重了,弄個不好趙嵐就會誤解。萬一在她還沒喜歡上他的時候就誤解他,以后再找什么法子接觸,她就容易起戒心,想再近一步就難了。
張靜樂這么想著,用手摸了摸揣好放在胸口的魚雕。走上長廊,他往頂頭暼了一眼,只見梅瓶上空空如也,頓時覺得有些氣餒,漫不經心地跟著章柱往書房而去。
趙岌還是跟往常一樣熱情認真,沒說幾句,就聽外頭有小廝來請:“岌大爺,老夫人和權大爺有請,說是有事要和您商量。”
趙岌估計又是趙峑的婚事,便讓張靜樂先等會兒,他去下速速便回。
張靜樂起身送他出門,再回到書房繼續看趙岌剛才說到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張靜樂看了覺得很有意思,原來古人追求自己心愛的女子也如此上下求索、不平不易,古人誠不欺我。
突然,他聽見一陣腳步聲。他警覺地抬起頭側耳辨別了下,是個女子!
張靜樂心中一喜,難道是趙嵐?
他翻身而起向門口躍去,長廊上正走來一個女子,穿著緊身的緋色扣身衫子(扣身的衣服都比較緊身),領口松開透著玫瑰紅抹胸,下襯鵝蛋黃湘裙碾絹紗,腰上掛了個帶穗兒的紫色香袋兒,明明是個少女模樣,卻學了那些夫人梳了一窩絲杭州攢,上面花團濟濟,遠看就像頂了個大花盆。
張靜樂沒見過這個女子,想來能在趙岌書房附近走動的,應該也是趙家的親眷。或許是路過這里,張靜樂想想自己的身份,又迅速退進書房,倒了杯茶,坐在桌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走到書房門口便停了下來。張靜樂警惕起來,抬頭向外張望,只見那女子不顧有外男在,竟然就這么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