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慢慢燒完了,桌上便剩下一個滾燙的瓷碗和一堆老姜。
甄氏用自己的帕子把世子背上最后的一點酒與姜汁擦凈,想去揉揉他的腦袋,但伸出手,卻只是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這些年來與這對父子的相處,讓甄氏明白了許多事。
譬如說與恭王相處時,其實不必作出什么賢良淑德的樣子,更不用低眉順眼做出一副小女兒姿態去討他的歡心,只要當他是個小孩子,遇事多哄,偶爾在他撒嬌時叮嚀一兩句就夠了,那些大道理他自己會去想明白。
而對待世子則正好相反,不僅要收起那副對孩子的寵愛,還要把他當作一個長大成人的男子漢,既要平視地與他對話,有時甚至要懂得適當地退讓和表達理解。只有這樣,說出來的話這孩子才聽得進去。
想到這里,甄氏忽然在心里笑了。
可能這就是一種矛盾,小孩子只想快點兒長成大人,而成了大人的,又艷羨起小兒不管不顧的天真任性。人永遠處在這種矛盾之中。
可惜這個道理,她沒法兒和恭王說,否則恭王就失去了在她這里做小孩子的權利。
“早點睡吧。”甄氏輕聲道,“你父親那邊我會去和他說的,他……也有他的難處。”
“孩兒知道。”世子抬起頭,語氣里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戾氣,他上前接過甄氏手里的托盤,低聲道,“母親也早點睡,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你父王這會兒應該是從你胡師傅家里回來了,我得去跟著接一下人。”
“胡師傅?”世子微微愣了一下,“他這么晚還來做客嗎?”
“不是。你胡師傅北上抗金去了,所以你父親把他的家人暫時接回府里來安頓……”
“這樣……”世子的眼里少見地閃起些光亮,他低聲喃喃道,“那我以后就可以常常和胡律一起玩了。”
甄氏眼里掠過些許憐憫,但她只是笑著看了看世子,“那也是明天的事,快去睡吧。”
宮中的打更人走完了拂曉里最后的一班崗,建熙帝已經在養心殿里做起了運動。
這是他與仙靈苑那位張神仙學來的一套五禽術,分別模仿虎、鹿、熊、猿、鶴五種飛禽走獸的姿態,每日晨晚各做一遍,可以強身健體,若是天長地久一直堅持下去,則可得長生。
所以建熙帝從來雷打不動地堅持著,沒有一日有過間斷。
黃崇德從中途出去了一趟,而后又回來,靜默地站在一旁等候。
待建熙帝昨晚了最后一個動作,慢慢地恢復了氣息,退回到床榻邊靜坐時,黃崇德已經遞來了一條打濕了的帕子,建熙帝今日沒有接,黃崇德便自然地伸手幫他擦拭。
“你也該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建熙帝忽然說。
一旁的宮人忽地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知道皇上突然又哪里不高興了,眾人的頭都壓得低了些。
黃崇德手里的動作不慌不忙,仍舊穩健,他眉眼笑了笑,低聲答了一句,“……是。”
建熙帝哼了一聲,“你知道朕說的是什么嗎,你就是?”
黃崇德低聲笑道,“奴婢老得太快,不像主子千金之體……不能一輩子服侍在主子身邊。”
建熙帝嘆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從某種陰郁和不舍里回過神來。
“給朕梳梳頭吧。”
“是。”
兩人移步桌前,一旁的宮人已經無聲地搬好了椅子,又調整了桌上銅鏡的角度。
“你看看你帶出來的那些徒子徒孫。竟沒一個能比得上你。”建熙帝垂眸,眼中帶了些不滿,想了片刻又嘖了一聲,“差遠了……”
黃崇德不說話,只是手里的動作更輕了些。
建熙帝望著鏡中,“你剛才出去干什么了?”
“回主子,是昨夜在胡一書家當值的錦衣衛過來了。看樣子應該是忙了一晚上,還沒歇,就先過來回話了。”黃崇德低聲道,“在外面候著呢。”
建熙帝沉默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他默不作聲地等著黃崇德梳好頭,而后便穿著自己厚重的黑色道袍,重新坐回了養心殿里掛著輕紗帳的御座。
他的聲音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帶著某種不可接近的威嚴,“宣他進來。”
很快,一陣有力的腳步聲漸漸靠近,身著飛魚服的小旗官面無表情地走進了殿宇之中,他俯身叩拜,而后便呈上了胡宅完整的布置圖與器物書目。
建熙帝在紗帳后面翻閱著這些卷軸,一面聽著眼前的小旗官詳述昨夜恭王來胡府接人的情形。
聽到后來,他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東西,抬眸看向眼前的年輕人。
雖然只是一個小旗官,但此人邏輯與詳略都把握得極好,他全程臉色凝固。
不像一個人,而像一把刀,
很快,他便說完了昨夜之事,建熙帝這時才低聲問道,“你叫什么?
“卑職韓沖。”他兩手合握,舉過頭頂,“在趙明恩趙百戶手下做事。”
韓沖……建熙帝微微瞇了眼睛,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熟悉。
一旁黃崇德躬身上前,“皇上,因為昨夜被蔣三一案牽涉的錦衣衛太多,所以奴婢斗膽,啟用了一些先前在太醫院參與過相關事宜的人,官階雖是低了些,但總還是辦過一些事情,知道分寸。”
建熙帝這才想起來,就在底下呈上來的,關于太醫院學徒與錦衣衛起沖突的那次奏報里,錦衣衛當時的收官似乎就叫“韓沖”。
建熙帝看向王崇德,“那個趙百戶呢?”
“昨晚已與蔣三一道伏法了。”黃崇德道,“他和蔣三曾經多次前往胡一書的府邸中,具體的情形已經寫在今日的奏報里了,一會兒皇上可以看看。”
建熙帝冷笑了一聲,這才轉頭去看底下的韓沖,“昔日上官被朕斬殺了,你心里怨恨么?”
韓沖的臉色仍舊木然不變,“卑職不知有什么昔日的上官。陛下有任務交給卑職,卑職就去做,如此而已。”
“那你就去接了趙百戶的職位吧,”建熙帝道,“他糊涂,你不要和他一樣糊涂。”
韓沖叩首謝恩,但臉上也沒有多少喜色,仍像先前一樣平靜。
黃崇德在一旁溫聲道,“十三太保的位置終于空出了一個,許多人都等著陛下重新甄選新人呢。”
“不選了。”建熙帝的聲音帶著幾分虛渺的冷漠,“蔣三的這個位置從今往后就空著,永遠都空著,不必再添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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