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的卷籍處設在地下。
柏靈在下午進到這里來時,就聽這兒的公公們說,這皇宮之中的宮人約莫有五千人,這還沒有算上建熙帝在見安湖所設行宮里的伺候的那些下人。
這讓柏靈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在大部分時間里,這座皇宮給她的印象是威嚴和空曠的。
從后宮到前朝,無數宮墻之間的甬道總是寂靜無人。即便是在貴妃的承乾宮,日常駐守的仆從也不過十幾人而已。她無法想象這皇宮之中的宮婢,竟有五千人之多……
那這些人平日里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在錄入柏靈信息的時候,全程都是寶鴛在和卷籍處的宮人在交涉和確認信息——在來這里的路上,她就已經再三叮囑了柏靈,進去之后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問,全憑她的安排就是了。
柏靈也樂得如此,她全程跟在寶鴛身后,讓按手印就按手印,讓寫名字就寫名字。
鄭淑似乎從上次柏靈提及青蓮的可疑之后就開始著手準備查調檔案的事——這實在是一樁復雜又繁瑣的差事。
畢竟這里貯藏著從大周開國到現在所有宮中人員檔案的原本,上到歷代的皇后與若干嬪妃,下到連名字都沒有只記一個姓氏的嘍啰,屬于他們的卷宗靜靜地存放在這里,已歷三百余年。
這從來是半點紕漏也出不得的。
原本最難拿到的憑證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審批——倒不是這審批有多么的嚴苛,而是需要等候的時間非常漫長,一層一層地審核轉遞,往往要等上一兩個月才有回訊。
但事情巧就巧在,建熙帝曾為了病中的屈氏方便行事,悄悄留給過承乾宮三道空白的內廷手諭,上面已經蓋好了他的帝印。這樣一來,即便是在他閉關修煉不見外人的時刻,屈氏也可以憑這手諭繞開許多宮中的繁雜規矩。
這手諭在今年年初時曾為屈修用去過一道,如今屈氏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再次拿出一道交給了鄭淑。
寶鴛走后,柏靈握緊了鑰匙,緊跟著這里掌事公公的步伐往里走。
掌事太監引著她進了地下庫房的門,隨后便來了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笑瞇瞇地領著柏靈往地下走去。
這位老者看起來兩鬢斑白,長胡及胸,應是上了年歲。
他手持燭盞,步伐緩慢,地下昏黃的光線讓人聯想起地牢之類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腳步聲和他腰間一串鑰匙彼此碰撞的回響。
“在咱們宮廷內府,一共有十二監、四司、八局,并稱‘二十四衙門’……”老人自顧自地開了口,“這兒走慢一點兒,臺階有點兒不太平。”
柏靈從善如流地扶住了墻,腳下的步子也隨之放慢。果然,沒走幾步,腳下的臺階就突然比先前高了許多。
那老人回過頭,“你是在承乾宮……承乾宮做什么的來著?”
“司藥。”柏靈輕聲答道。
老人笑著嘆了一聲,“好運氣啊姑娘。”
“……?”柏靈抬眸望了那老人一眼,略有些不解地歪了頭。
“司藥女官,最次也是從六品吧?”那人笑著道。
“嗯,是的。”柏靈點頭,“我雖然在承乾宮做事,但卷籍應該是掛在了內官局的下面。”
柏靈等著老人的下文,但老人已經在一處大鐵門前停了下來。
他取出腰間的一個鐵環,上面滿滿當當地掛著十來把鑰匙。柏靈上前接過了老人手里的燭盞,他瞇著眼睛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對的那一把。
鐵門豁然洞開,老人又拿過燭盞走在了前面,“……天啟二十年之后的卷宗,都在這里面了。”
天啟是建熙帝父親的年號。
鐵柵過后,中間的過道幽暗而狹窄。
過道的兩側是龐大的隔間,也同樣用鐵柵欄區隔著,每一間里面都擺滿了四五人高的書架。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淡淡的香樟氣味——大概是為了防止蠹蟲蛀食書冊。
柏靈從進了這里之后,便忍不住前后左右四處張望,明明是在地下,明明不見光口,可這里卻時不時能感到一陣風的對流。
“這里就是內官局卷宗的所在了。”老人忽然又停下來,略略抬高手里的燭盞,“小司藥的卷宗,應該也在里面。”
柏靈向著黑黢黢的陳列間看了一眼,離得近的地方還能看見一些里頭的輪廓,每一層書架都蓋著一層灰藍色的布,布面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
柏靈猜測,這些書架上堆放的卷宗里,大部分人應該是已經故去了。
這讓她忽然升起幾分感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像一個轉動的小齒輪,緊緊地貼合著自己的位置,無聲地支起了這個龐大的帝國皇宮。
史書上的王侯將相名垂千古,這里則陳列著沉默的大多數。
“好多人啊。”柏靈輕聲嘆了一句。
“多嗎?不多的。”老人輕聲道,“能進內官司卷籍庫的,都是像你這樣有品級的宮人。咱們這宮里,上到權勢熏天的司禮監,下到人人苦不堪言的浣衣局,足有五千多人哪。但有品級的宮人在建熙四十年清點時,一共也只有六百四十余個在職。”
柏靈微微睜大了眼,“……只有六百多個嗎?”
“是的啊,剩下的都是任勞任怨的牛馬……偶爾有人能憑借天生的本事和運氣鯉魚一躍,別的呢……一生也只能固守在這宮廷某一見方的天地里。”
說著,他又笑瞇瞇地看了柏靈一眼,“這么看,姑娘是不是好運氣呢?”
老人領著柏靈繼續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道,“像你們這樣的女官、侍女,二十五歲后就有機會出宮去過自己的日子,別的宮人要等到五十歲……雖然這樣的盼頭也是盼頭,不過很少有人能活到那個年歲就是了。”
柏靈見他對宮中婢吏如數家珍,心中忽然好奇起這人的身份來。
這人長了胡子,可見并不是宦官,他似乎長年累月地呆在這卷籍司地底的庫房中,對這里熟悉得很。
“老丈今年貴庚呢,”柏靈輕聲道,“……應該已經過了五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