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的馬車也在這時停在了王府的側門之外。
王府的下人扶著恭王下了車,恭王神情復雜地看了看一同下馬的柏靈,在寒暄了幾句之后,恭王命下人送柏靈先去離此不遠的待月亭,而他自己則要先去換一身衣服。
并且,見一見王妃。
恭王飛快地穿過王府的雕欄畫棟——今日下午發生的事情太匪夷所思,太駭人聽聞了。
父皇竟然給了這個連及笄之年都沒有到的女孩子單設了官職,給她在內廷專設了殿堂,甚至讓她進府講學……
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下午的見聞全部告訴妻子。
甄氏此時沒有在房中,她正坐在自己的小花園里夜讀。
恭王找了好幾圈,問了好些下人,終于追來了這里。他一見王妃,便有幾分委屈地上前,“你怎么在這里?讓我一通好找……”
甄氏有些奇怪地抬頭,一眼就望見了滿頭大汗的丈夫。
四目相對,甄氏忽然莞爾,她很快把手里的書冊放下,抬手讓一旁的婢女去給王爺撿一身干凈的衣服來。
恭王聽著王妃的那些安排和吩咐,忽然覺得心里的某處缺口暫時地被堵上了。
他氣喘吁吁地在王妃身旁坐下,接過妻子遞來的茶,心緒也漸漸平復。
“你不知道,”恭王長吁了一口氣,“下午可把我嚇壞了……”
“怎么了?”甄氏關切問道。
她抬眸示意身旁的婢子都退下,小小的花園里就只剩下她和恭王兩人。
于是,恭王便將今日在養生殿與建熙帝的對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甄氏聽著,不時抬手用帕子去擦恭王額角的汗水,偶爾也插言問一兩句話。
等恭王說完,他望著妻子平靜的臉,臉上詫異,“你怎么都不奇怪?”
“是好事啊。”王妃輕聲道,“先前張師傅不是還和王爺商量著,要把柏靈招入麾下嗎?如今父皇既讓她在我們府中講學,那我們就把握機會,讓這位柏司藥看一看我們的誠意。”
“可……可這萬一又是父皇的什么考驗呢?”恭王壓低了聲音,他的臉上浮出些微的憂慮,“今日父皇可是親自焚了她的書稿啊。”
這個猜測一出,更多的線索就一條一條地浮上了恭王的心頭。
“你不知道,今晚我們回來的時候,正巧解了戒嚴,街上有許多百姓。”恭王說著,便握住了妻子的手,甄氏感到他五指冰涼——足見這憂慮的分量。
他接著道,“柏靈騎馬跟在我的馬車后面,我從出宮開始就一直聽到兩側有人在喊‘柏司藥’‘柏司藥’的,好像一下子全城的百姓都認識她了。”
恭親王微微瞇起了眼睛,“我不是眼紅什么,她能想出那樣的妙計,翻手之間抓出賊人又救下那么多人的性命,的確是難能可貴之才,只是……”
“只是什么?”甄氏溫聲問道,“王爺別急,慢慢講啊。”
“君平,我怕呀……”恭王的雙眉微微顫抖,“我是真的怕呀……父皇最喜歡玩這種把戲了,前一刻把人捧到高處,高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后一刻就把人狠狠打落,不僅打落,還要株連……”
恭王抬眸望向妻子,“你說,父皇把柏靈送進我們府里,會不會也是要試探我們?”
“試探……什么呢?”王妃問道。
恭王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
究竟有什么可試探的……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從來都是搞不清楚的。
他自幼時以來,都只能憑愚鈍與坦誠從父親那里得到一聲嘆息,還有無可奈何的寬恕。
他誠惶誠恐地把自己活成書冊里的古仁人,唯恐哪里出了紕漏,在不經意間惹來父親的勃然大怒。
直到后來遇見王妃,遇見孫北吉,遇見張守中……他才漸漸從這些人的分析里,慢慢明白了一些父親的心思。
可直面那龍椅上的君父,于他仍是一件令人心驚膽寒的大事。
“王爺。”甄氏的另一只手輕輕覆在了恭王冰冷的手指上,“臣妾斗膽,要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了。”
恭王抬起頭,眼中懷起期待——他就是為這話來的。
他知道無論發生了什么,君平總是能扼住重點,解開他的疑惑,安撫他的恐懼。
“臣妾聽說,最近張神仙直接搬進玄修殿了,是不是?”甄氏輕聲道。
恭王點了點頭,“說是,父皇的修煉到了緊要關頭,所以……”
“王爺今日見父皇,覺得他氣色如何呢?”
“感覺臉色紅了些,但氣色看起來卻更差了,”恭王微微顰眉,“我聽黃崇德說,最近入夏,父皇身上的疹子也是越起越嚴重,還——”
甄氏輕輕按了一下恭王的手背,低聲道,“那王爺覺得,父皇待世子如何?”
恭王微微垂下了眼眸。
父皇待陳翊琮……其情意之深厚,用心之誠摯,實在是有目共睹。
在恭王的印象中,大周上下,敢直接向建熙帝辯駁甚至爭吵、且還能圣眷隆渥的,大概就只有陳翊琮一個了。
恭王至今還記得,大概是在陳翊琮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建熙帝趁著春日來恭王府共敘天倫。
可當時,他實在是太緊張,接連說錯了好幾句話,以至觸怒龍顏,當即被建熙帝數落不孝、罵得一無是處。
那時他腦中只覺得一切都完了,可一旁被大伴抱在懷里的世子忽然口出驚人之語——“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皇爺爺你對父王太兇了!”
原本正在氣頭上的建熙帝,忽然就被陳翊琮這句話噎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忽然被氣得笑了。
那時的世子童言無忌,等后來開始念書,說出的“大逆不道”之言就更多了——每一次都把恭王嚇得心驚肉跳。
可奇怪的是,建熙帝從來沒有為世子的沖撞惱怒過,每每都平心靜氣地把稚氣未脫的陳翊琮辯到啞口無言,然后再沉著嘴角冷聲囑咐,“回去好好想想!”
——這是恭親王從未見過的父親。
他從不和自己下棋,但時不時會專門召見陳翊琮進宮對弈。
世子那時才學棋多久,哪里會是建熙帝的對手——于是建熙帝就讓子,一開始讓十六子,后來讓十三子,而后九子、八子……
建熙帝是怎么評價陳翊琮的棋風的呢?
——雖有稚氣,卻凜然堅韌,縝密之中自有一股驃勇暗含其間。
“王爺?”
王妃輕輕喚了一聲,將恭王從回憶中喚醒。
恭王的臉色忽然落寞起來,他輕輕嘆了口氣,“夫人到底想說什么,直言吧。”
甄氏握緊了恭王的手,她是那樣地用力,讓恭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臣妾覺得……”甄氏的神情冷靜而平淡,“父皇,大概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