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衡原君……就說了這些嗎?”蘭芷君的表情十分安和,“別的呢?”
柏靈微微歪了腦袋,“蘭芷君覺得,衡原君還會告訴我什么?”
“他有沒有告訴你,當年柏司藥送去徽州的那幾個宮人……”蘭芷君低聲道,“沒有一個活了下來。”
柏靈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什么……宮人?”
蘭芷君輕笑了一聲,“原來柏司藥不記得了,當年在儲秀宮,你以祝由之術讓幾個宮人開口說了實話。”
蘭芷君目光深邃地望著眼前的少女,“那幾個宮人被打進慎刑司后不久,你向圣上求情,讓他們前往徽州。”
柏靈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親自送他們出了宮門,他們也向你道謝。”蘭芷君的聲音很輕,且帶著幾分淺笑,“但他們的馬車,在出了平京城門后,甚至沒有走出十里……司藥想不想聽聽他們是怎么死的?”
柏靈的表情已然僵硬在那里。
“……你的消息是從哪里得到的?”柏靈的眉心已經皺了起來。
“哈。”蘭芷君目光低垂,“司藥看起來還不太相信……或許等下一次你再見韓沖的時候,可以親自問一問他,當初究竟是怎么領命,怎么為圣上除掉那幾個出宮的宮人。”
柏靈的臉色也漸漸蒼白起來。
“愧疚嗎,自責嗎。”蘭芷君輕聲道,“你當然不是有心的,但這些人卻是實實在在地受你牽連,因你而死。你以為你能保住他們,但實際上你只能為他們選一個死法。
“要么,他們死在慎刑司里,要么,他們死在郊野。”蘭芷君笑了笑,“這不是老皇帝第一次玩這樣的把戲了……面上假意放人,背后再痛下殺手。
“你能救誰?”蘭芷君輕聲問道,“你連自己都救不了。”
柏靈的咽喉動了動。
她望著眼前的蘭芷君,只覺得今日的蘭芷君看起來反而比平日多了幾分從容。
“衡原君和你講了那個雪夜出行的故事嗎?”蘭芷君又問道。
“什么……雪夜出行?”
蘭芷君垂眸而笑,“下次見他時,你可以問他一問,建熙十七年的冬天,平京城里發生了什么。”
建熙十七年……
“當然,他應該是建熙三十五年才知道的。”蘭芷君笑著道,他的目光掃向近旁的蘭花,“亡命天涯固然辛苦,獨困一隅也不是什么好滋味……若是有什么地方我是欠他的,大概就這一處吧。”
柏靈默默聽著蘭芷君的感慨,既覺得心中一陣驚詫,卻又滿頭的霧水。
良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建熙三十五年……是沁園里那位先太子亡故的年份嗎。”
蘭芷君點頭。
過了片刻,輕聲補充道,“說起來,太后也是在那一年,開始被囚禁在慈寧宮的。”
柏靈望著眼前的蘭芷君,心中著實感慨,“……你到底是誰?”
蘭芷君沒有回答。
兩只燕子在這時順著金閣上方的鏤空木窗飛進了它們在屋檐上筑起的巢。
蘭芷君和柏靈都聽見了聲音,同時抬頭望向聲音的來處。
“……我是誰呢。”
柏靈聽見蘭芷君低聲喃喃。
大理寺的監牢里,時間過得很慢。
幾人將意識模糊的韓沖從木架上抬了下來,然后粗暴地丟進了衡原君隔壁的牢房。
肉身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幾個官差退了出去,將手臂一般粗細的鐵鏈繞上牢門,重新上鎖。那鎖鏈與鐵柵欄碰撞的聲音,在地牢幽深的長廊里聽起來近乎震耳欲聾。
但韓沖趴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他甚至沒有力氣讓自己從地上站起來。
在鎖好了牢門之后,這些官差并沒有立刻離去,他們轉身就去了下一間牢門。
韓沖的目光原本只是散漫地望著走廊的方向,直到他聽見那陣熟悉的腳步聲——他忽然意識到,此刻明公就在隔壁。
即便是在地牢之中,官差們也不敢對衡原君們下重手。
這個人的身份,獄卒們雖然不甚清楚,但從孫閣老待他的態度上,所有人就都明白,這不是一個他們惹得起的對象。
即便他們什么都不做,衡原君就已經虛弱得如同一片秋日飄零的枯草落葉,倘若他們也像押解其他犯人一樣粗暴拖拽,只怕這個蒼白且虛弱的青年還沒有登上地牢的臺階,就已經奄奄一息了。
于是獄卒們呵斥著,要衡原君快走,但誰也不敢上前推搡。
經過韓沖牢門前的時候,衡原君停了下來。
他側目而望,看見昔日的下屬此刻滿身血污地倒在地上,衡原君的手抓住了牢門外的鐵柵欄,而后慢慢俯身蹲下。
韓沖想喊一聲明公,但一開口,就是一陣干癢難耐的劇烈咳嗽。
血的味道彌散在他的整個口腔,此刻充血、青紫的眼皮也有些抬不起來,他只能看見不遠處那個白色的身影,但僅僅是輪廓,他也一樣能認出來人。
“不說話了。”衡原君輕聲道。
韓沖竭力調整呼吸,咳嗽聲也慢慢停止下來,四肢里只有左手還勉強有力氣,他撐著地面,一點一點掙扎著向牢門那邊移過去。
獄卒們立刻抽出腰間的棍子要去打。
衡原君的臉向著獄卒這邊轉了幾分,輕聲呵了一聲,“都住手。”
這聲音并不算高,而衡原君自身顯然也不會帶來太多威脅,然而獄卒們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訓得微微一怔——甚至于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為什么會被眼前人的呵斥勾起恐懼。
這恐懼在片刻后消散,一個年輕獄卒倒吸一口氣,輕聲喃了一句“喲嗬?”,而后雙眉倒豎,揚手就要舉棍來教衡原君做人,近旁人一見,連忙沖上來集體按住了他。
衡原君全然不看身后的混亂。
在韓沖終于移到附近之后,隔著監牢的鐵柵欄,他緩緩伸出了手。
韓沖用盡最后的力氣讓自己翻了個身,好仰面望著外面的明公,他竭力開口,但發出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人類,甚至連自己也聽不明白。
四目相對,韓沖只得無聲開口。
——我沒有,說任何,不利于……明公的話。
衡原君垂眸望著他,同樣無聲地答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