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外的腳步聲龐雜起來。
有人隔著帳門,在外面喊了一聲,“軍師!”
“怎么了?”蘭芷君問道。
“看天氣,再過幾個時辰風暴要來了,殿下已經下令立刻拔營啟程,爭取在天黑之前進入國都。”
“知道了。”
蘭芷君說著,揭開了帳門,扶著柏靈一道走了出去。
前來報信的金兵望著眼前女孩子蒼白的臉和松綁的手腳,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意識到了什么,連忙低下了目光。
“去吧。”蘭芷君輕聲道。
帳外的天地一片強光,柏靈顫抖著呼吸,而后頭也不回地向著營地的邊沿而去,
金兵看了看蘭芷君,又看了看柏靈,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出聲提醒——因為阿奎力下的令是立刻就走。
而且這女孩子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好像有點一瘸一拐。
蘭芷君站在那里,望著柏靈漸行漸遠。
“去殿下那里。”蘭芷君回望一旁的士兵。
“那個女人……”金兵指了指柏靈離去的方向,“好像走得有點太遠了。”
他話還沒有說完,猛然感到一陣寒意——蘭芷君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目光帶著令人震懾的寒冷。
傳令的士兵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連忙收回目光,低頭跟著蘭芷君一道前往阿奎力的營帳。
不止一個人看見了這個漸漸遠去的女人的影子。
人們拿不準要不要追上去——草原上偶爾有牛羊也會如此,在漫天遍地的大雪中忽然得了臆病,于是在某一日突然頭也不回地離開牛羊的群落,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向著雪原的深處走去。
不要說還未到來的風暴,像她這樣一個人踏進雪原,是不可能活著回來的。
但那是軍師的人,上面也沒有命令要去抓捕……
就在人們的猶豫里,那個身著墨綠色披風的女人,已經消失在眼前的白雪皚皚之中。
天地太安靜了。
柏靈已經有些不記得,上一次置身于這樣的寂靜中,究竟是什么時候。
她能夠感受到胸腔中劇烈的心跳,還有踩在深雪中的每一腳所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頭頂是明鏡一般的藍天,遠處巍峨的雪山莊嚴肅穆,她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回頭張望。
那個駐軍的矮坡已經不見了,而自己的身后則多了一條帶血的長痕,那是鮮血慢慢滲透了身上的衣衫,染濕了長褲,最后滲出了長靴。
但手腳在這個時候已經不大有知覺,柏靈也不覺得疼痛,她有些僵硬地回過身,再次望向遠處的群山。
在這樣的寂靜中,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
她不再是誰的禁臠,誰的愛人,也不再是誰的女兒,誰的朋友。
往昔的人生也陌生得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故事,所有的歡欣、企盼,所有的眼淚、怒火,都在這寒風中被吹得了無痕跡。
她不再關心前方的路會通向哪里,也不在乎身后的洪流會將其他人帶去何方,只想在當下,在此刻,一步一步地走向遠處的山巒。
風雪漸漸起勢。
西風獵獵咆哮,細密的雪粒打在柏靈臉上,但柏靈渾然未覺。
她走在生與死之間的窄道上,卻好像在迷蒙中感覺自己與天地融成了一體。
沒有畏懼,沒有痛苦,留下的只有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幸福,死亡降下麻木而溫柔的幕帷,將她整個人籠罩起來。
柏靈有些睜不開眼睛,虛空中仿佛有一個臂彎正向著她敞開懷抱,等待著她投入其中,靜靜安眠。
這令人依戀的溫存讓柏靈忽然有了力氣,好像靈魂脫離了已經長大成人的軀殼。
她又一次變成了年幼的孩童,周圍的風聲化作了人聲鼎沸的街市,數不清的人在這天地中走,她有些茫然地左右回望,看見自己孑然一身,正要哭的時候,一只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這懷抱熟悉又溫暖,她看不見,卻能感受得到。
就好像很多次放學等在校門口,等著小姨來接她回家。
等著那只熟悉的手牽著自己,回到舊時溫馨的,安寧的家。
她也要離開這里,再一次長大。
只是風聲里,似乎還有其他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柏靈!!!柏靈!!!”
這聲音,是夾著風雪的嘶吼,混雜著陣陣馬蹄,正由遠及近。
柏靈有些疑惑地回望,然而在這如同天上的街市里,所有人都在慢慢地走,所有人的表情都安和而淡漠。
——“柏靈!!”
這聲音陌生極了,但又好像在哪里聽過。
引領著自己的女人好像也聽見了這聲音似的,她停下了腳步,微笑著等著柏靈跟上來。
然而柏靈望了望她,有些彷徨地搖了搖頭。
眼前的一切霎時間如同風雪一樣消散。
天地間的一切立刻又露出了它猙獰萬分的本來面目——呼嘯的西風裹挾著風暴,幕天席地,柏靈發現自己已經倒在了地上,風勢太烈,她已經沒有了起身的力氣。
但是那個聲音卻漸漸清晰了起來。
側目而望,暗淡的黃昏里,確實有人踏著風雪從遠處趕來。
那人一襲白袍,身上臉上沾滿血污。
他頭上兜帽早就被狂風吹下落在肩上,銀白色的頭發如同落滿了白雪。
這是……誰呢?
柏靈忽然覺得有些吵鬧,耳鳴的聲音壓過了風和人聲。
疼痛的感覺突然又清晰起來,混雜著寒冷和饑餓,頃刻間以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壓蓋過來。
漫長的夢里,柏靈昏沉地聽見了許多聲音。
這些聲音勾起了往昔的許多回憶,有些喜悅,有些哀愁。
她經常夢見自己醒來——有時是在平京的皇宮中,有時是在金兵的大營里。
在這些夢境里,柏靈往往待不長久,每一次都在不快和厭煩中把所有人都攪成一團一團的濃稠顏料——以此從這些令人不喜的夢境中逃脫。
只是在這之后,她又總是渾噩地忘記了“醒來”這件事,繼續在混亂無序的夢境中游弋。
直到某一天,柏靈又一次睜開眼睛,她看見韋十四坐在自己的床邊。
十四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憔悴,眼下略略發青,此時正在瞌睡中頻頻點頭。
冬日的暖陽從窗戶紙上投下來,落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