勻婉不作聲,心中懂得她的意思,卻不懂她的用意。
其實中午撥發得大都是錦帛鑄錢,那張黃鵠琴多半是趙楨特意贈的,不在臘月賞賜之列。楊婠原本不必送到坤寧殿,她既送了,顯然就盼著有人提起它。她向來鐘情在人前表現得孤懸浮寄惹人憐,做出這等事并不奇怪,可俞馨為何主動幫她挑起事端?
“姐姐。”俞馨猜中了勻婉心思似的,“官家說得沒錯,上元節誰都需要上下打點疏通,既然楊美人亦有此心,那做妹妹得豈有不幫她之理?”
勻婉連眼皮都沒眨:“從前卻不曾聽說你用得著恁多銀子。”
“唉!”俞馨揚聲而嘆,轉做苦臉愁眉,“姐姐一向束身自修,便少有俗務打攪,其實啊,各殿各閣的使喚人收到春日散錢后,都在暗地里比較呢。以往報瓊閣是連溪芠做主,她從婢子爬上位,骨子里對宮女們的想法了解得很。莫看她不受寵,卻善財童子似的撒錢,加上我給得那份,女史們拿到的一點不比別處少。現如今報瓊閣攏共就我一個人有閣分,我但凡比她削減一點,那幫見利忘義的,絕不會為我著想難處,只會認定我虧待了她們。”
對俞馨的話,勻婉懶得分辨真假,權且點頭。
她明白各處都須要散錢,再不愿摻和也得理會,所以每年只會算出一定之數,不會太多亦不會太少,剛剛好而已。虧著她本人平時花銷不大,攢下些許錢財,即使沒有臘月賞賜,亦足以照往年一般應付過去。
可有一點,她無法不計較,八天之前,顥蓁命所有宮內嬪御交出臘月賞賜之時,俞馨一個勁的在馥芝耳畔挑撥,莫非目的即是為了攛掇她找趙楨抱怨這樁事?大抵俞馨沒能料到馥芝會如此自顧不暇,否則今日也無須再牽扯楊婠。
手腕上的縑緗玉鐲被風吹得越來越涼,勻婉將它收進袖子里。
她后悔這些年沒將賞賜交給許氏打理,讓私底下乏味至極得閑言瑣碎能與自己永不沾邊。
臘月十九。
今天是辛夷練了三天舞,比試的日子,但包含與她最不對付的高挑女樂——整支舞的花心——在內,所有女童臉上都失去幾分從容。因為在仙韶院一齊跳過幾次,她們發現這個跟在菊三四身旁的小丫頭,的確帶點斤兩。
起初,有些好相與的孩子向她討教,當日她拋劍接劍的時候能比別人多轉一圈,是否步法上有甚門道。包含辛夷自己在內,皆認定那時是她運氣好方可堪堪接到,是以她特地放慢做了一遍,在場并未發現哪里特別。但同樣的動作她再做第二次,居然又把劍接住。這樣一來,大伙也承認確實她比旁人輕靈,畢竟再說她是憑借運氣,委實講不通。
后來,樂工們怕還會有無法合隊形得情況,命她們四個預備再考地女童必須每天抽空同時跳兩遍,結果到第三天晚上,辛夷已經與另外三人磨合得無間可乘,連樂工也忍不住感嘆她進步之快。只可惜她的進步,勢必會干系到她人。
如此事關去留,就愈發得爭個高下,所以比試的時候,另外三個人都牟足了勁,辛夷就顯得鎮靜很多。
趁陳憐憐還沒來,高挑女樂咬了咬嘴唇,拉起旁邊一人,走到辛夷身后閑聊:“我早晨聽人提起,官家禮聘的娘子們快要入宮,稼華閣已經在收拾了。”
那人問:“就收拾一間嗎,禮聘幾位?”
“我怎曉得,大抵有閣分的就一位吧,據說是宰執重臣家的娘子。”女樂無緣無故笑了,大聲補充道,“好像還未露面便討得官家與太后娘娘歡心了呢。”
“未露面?”
“據說這位小娘子作了好幾篇祈雨求瑞雪的文章獻給京師各個道觀寺庵,又兼她寫得一手好飛帛(飛白),引得城里那些有風致有才思的公子爭相去看。到了才發現她不止文采瀟灑,還勸世人行善,令那些人紛紛出錢捐獻,送給京東那邊的饑民呢。”
“那可真是功德無量。”
“何況還有遂國夫人在官家面前不住稱贊她面容姣好,遂國夫人你我都見過,她那般俊的皮相還夸贊的麗人,自然...”
“自然官家同娘娘的心思都撲在她身上。”這人在娘娘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可不嘛。”高挑女樂悠悠說道,“有了山珍填肚子,誰還在野菜上糟蹋胃口。”
她們的聲音全部傳進了辛夷的耳朵里,辛夷沒回頭,一對兒眼珠子卻稍稍斜了斜。
她記得之前家宴,大伙在準備牡丹巧戲仙那出戲時,就見著王愧云獻給趙楨一張飛帛書寫地賀宴詩。趙楨確是對它不能釋手,還打探出自何人,估摸是此女無疑。
辛夷根本不在乎趙楨的喜好,無論楊太后怎樣替她謀劃道路,她至今仍覺得他是個不相干的人,根本不能想象自己以后侍寢的畫面。尤其見過三次后,更連起碼的尊崇都缺失了——打她進宮就一直騙他,又談何尊崇呢?
可她害怕,她不敢失去楊太后這個靠山,她再小也明白,失去靠山便失去了在宮中的一切,包括菊三四。所以當楊太后稱暫時不宜相見,她真個亂了方寸,架不住楊太后表現出一種無需再談的態度,搞得她想問又無法追究,唯有將此事耿懷。
她不得不承認女樂說得一點錯都沒有。
正在胡思亂想,女樂突然走到她眼前,壓低聲音問:“你真的準備贏嗎?”
辛夷收了收神,看著她沒回話。
女樂深吸一口氣,又說:“你贏了,她們便有一個會被替下去。”
辛夷猜她沒安好心,便歪著腦袋頂嘴:“對啊,她們贏了,我就會被替下去。”
“你不想輸?輸了你不就可以回云韶部啦。”
“我不。”辛夷搖搖頭,“我辛辛苦苦練了三天,難不成是為了輸?我要贏了才回去。”
“你不能贏。”
“為何?”
“果真贏了,你得了好溜煙兒走人,她們卻哪還有面繼續留下?即便她們想留,舞旋色也不會給她們好臉色。”
辛夷一噘嘴:“你什么意思,她們比不過,竟是我的錯嘍?根本還沒比呢,我先落一埋怨。”
“我可沒埋怨你。”女樂也噘起嘴,“我是告訴你,你有后步可行,她仨沒有,既然你志又不在此,何必跟她們搶位置?”
辛夷又不言語了,要單說因為有后步就得輸,她堅決不認同,憑什么她有后步,她就活該?但她這幾天也有過想法,她確實沒有一較高下的沖動,要不是陳憐憐把她拉過來,她無謂給人家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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